《地。—关于地球的运动—》中的哲理:一场求“知”的运动

《地。—关于地球的运动—》中的哲理:一场求“知”的运动

2025-06-28 动态更新

作为代表二十一世纪20年代日本漫画界的作品,《地。—关于地球的运动—》一经动画化便获得大量关注,而弥漫在本作各个角落的哲学立意也必将受到更为广大和深远的评价。乍看作品标题,或仅仅阅读其关于“地心说”和“日心说”之间争议的故事梗概,读者很容易将本作解读为一部关于信仰和科学的故事。然而,被直译作“地”的标题片假名“チ”,也有着相同读音的“知”和“血”的意思。看过本作的读者及观众必然会对这一用心的处理深以为然,从而将本作视作一个围绕着坚守和怀疑信念、关于“知性”的悬疑故事。

主题源流与对于“知”的爱

本作分别继承了两类漫画作品主题:一是从剑拔弩张的知性战中诞生的某种信仰,以及人们一直孜孜不倦地寻求某种“对看不见的力量的说明原理”;另一则是有勇气质疑的个人敢于颠覆信念或绝望带来的思考停止,从而导致历史和范式的转换,以及“探求真实与幸福无关”的主题。

《地。—关于地球的运动—》连载于2020-2022年,就像作品中少年拉法尔对将死的异端审问官诺瓦克所说的那样,或许正是“偶然共同活在当下的成员,成为了记录这个时代的伙伴”。

作品舞台让人联想起15世纪的波兰,设定中的宗教暗指基督教,而世界观则建立在了地心说之上。这些联想在作品中却只是化作了暧昧的“P国”、“C教”。当然,因为15世纪末出生于波兰的哥白尼在16世纪发表了日心说,“P国”显然暗指波兰;而作品对于圣经内容的引用,以及基督教过去异端审问的历史,也能看出“C教”暗指基督教。那么,为什么作者坚持使用暧昧的表达呢?

设定某种架空的故事舞台和宗教,一方面能够突显故事世界观。更重要的是,《地。—关于地球的运动—》在将历史事实作为主题和背景的同时,也试图描写某种平行世界。之所以采用这种微妙构造,是因为作品不愿让读者和观众停留在作品消费者的旁观视角,而是诱导和要求他们成为故事所提出问题的当事人。正因如此,作品中的一句句台词才会那么振聋发聩,余音绕梁。

比如故事开始,因信神才想要研究天文的异端学者休伯特就这么说:“人们总说现世被污秽的贪欲所污染,天国则是清澈而美丽的。我却不以为然。神创造的这个世界,美丽得无可比拟。为了了解这个世界,我们不需要盲信、金钱或者地位。只需要带着知性,就能在这个小小头盖骨里理解神的伟业。因此我不会去读圣经,而是去读自然。”

被少年拉法尔问到“这种人生不可怕么”时,休伯特立刻答道“当然可怕”。但他又说:“不可怕的人生,是缺乏本质的。”虽然休伯特被异端审问官诺瓦克抓住烧死,然而拉法尔却被休伯特这种对于学问态度触动,决心开始关于日心说的研究。不久,由于遭到养父的告密,拉法尔也遭到抓捕,他拒绝悔改机会,最终在面临拷问时选择自尽。拉法尔不仅拒绝了C教的教义,更引用了休伯特的那句“不正确,并不意味着无意义”,还将自己感动于“知”的心境比作了“爱”。对于“知”的爱,正是哲学(“philo-”爱 “sophia”智慧)一词的由来。

主人公更迭中传承感动的哲学

谈到《地。—关于地球的运动—》的哲学,就不得不提“主人公不断更迭出场”这一故事构成。本作的主人公更迭,不像日漫《JOJO的奇妙冒险》中的乔斯达一族那样,依靠某种血缘或亲缘关系传承“替身”的特殊能力或战斗精神。在传承对于“知”的爱的过程中,无论是从最开始的休伯特,拉法尔,或是中盘的奥科吉、巴德尼、约兰达,还是到后半的杜拉卡、施密特,故事主人公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故事正是以人们对于“日心说”的感动作为纽带,将互不认识、处于不同时代的主人公们神奇地连接在了一起。毫无关系的主人公们由于某种偶然性,奇妙地连接在一起。这一故事构成也给本作带来了强大的说服力,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不仅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现象,更是历史上不断上演的故事。

拉法尔在死之前,对异端审问官的诺瓦克说过:“你的敌人很难对付哦。你所面对的并不是我,也不是什么异端信者。而是某种想象力和好奇心,这是一种脱离式、他者式、外部式的存在,应该说是一种知性。一种会像流行病般不断繁殖、传染的存在。就连其宿主也无法控制。”这句台词不仅服务于这个场景,更暗示了作品故事的构成本身。本作的优秀之处就在此:主人公不断更迭,尝试肃清他们的诺瓦克却自始至终没有变化。诺瓦克在不同时代面对不同的个人,然而他的对手是谁并非问题的本质。《地。—关于地球的运动—》通过这种故事构成,传达出这一主题:会像传染病一样在人们之间肆意感染的创造力和好奇心,才是本作的真正主人公。这种对于知的“爱”,也就是哲学,会不分身份、性别、人种,被有传承意愿的人继续传承下去。

本作的构成哲学也体现在1997年出生的原作漫画作者鱼丰身上。在被问及想要通过作品向读者传达什么信息时,出身于哲学专业的他答道:“应该是不要过于从众地讨好别人。如果有自己喜欢做的事,不管别人说什么,也应该继续做下去。就像康德所提倡的那样,我觉得个体的判断会连结上普遍的判断的这种思考回路非常重要。”

于是,我们发现作品中对于“日心说”的传承,并非因为理论本身的严密性或权威性,而是一种对于“知”的热爱和感动。康德式的哲学也通过故事得到展现:拉法尔被休伯特专注的研究姿态和日心说轨道的“美”深深打动;身为雇佣兵的奥科吉,曾目睹无数人带着不甘死去,一心只想在死后脱离苦海、升入天堂,然而当他目击那些为追求真理无惧死亡的异端与前辈,第一次被现世自然原理所感动;而原本就对神和宗教毫无敬意,信奉为了实用主义的移动民族少女杜拉卡,在见到约兰达为信念甘愿抛弃生命后,也选择倾尽全力去继承她的信念与理论。在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无疑也是一首“人类的赞歌”。

群像故事与背后的哲学思辨展开

故事后半,在认为C教正统派是误入歧途的异端解放战线中,施密特的思想最为激进。信奉合理主义的他,不仅大胆引入了彼时最为先进的印刷等技术,更会在沐浴阳光时高谈“感受神灵”,实属不可思议。施密特让我们联想起那些赤身裸体接受阳光沐浴的自然主义者(Naturalist),这种闭目沐浴的姿态也有一点精神主义(spiritual)的色彩。在施密特的世界观中,他认为神创造的世界是完美的,与神相比,人类创造的宗教就有很多谬误。而神的存在更多展现在理性之外的自然当中。在这个意义上,施密特也自称“自然主义者”。

17世纪的哲学家莱布尼茨认为神创造的世界是完美的,神的存在体现在自然中。另一位17世纪的哲学家斯宾诺莎则认为神就是自然,批判了基督教等现存宗教的世俗化和教会对政治的干预,强调宗教应以理性为基础,反对教条和迷信,这些主张导致其被归为“异端”的哲学家,因此他只能依靠打磨镜片维持生计。其次,“神的存在更多展现在理性之外的自然当中”则类似19世纪弗里德里希·谢林以及福禄贝尔的思想。福禄贝尔认为万物中都体现了神的存在,特别是根植于孩子体内的生命力与自然紧密相连。正是出于这种思想,福禄贝尔创建了世界上第一所幼儿园(Kindergarten,意为孩子们的花园)。

谢林关注的问题是:作为诞生于自然的人类,在进入由人与人构成的社会之后,当自由与精神活动通过具体行为展开,人类应如何在历史中实现“相互尊重彼此自由”的理想?谢林有着悲观的人类观,他认为人类所能做的,只有坚信历史中会有天理出现,在苦难中朝着理想努力精进下去。这种思想完全贯穿了《地。—关于地球的运动—》。

与施密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移动民族的少女杜拉卡。从小目睹父亲去世的她,认为注视朝阳是一种痛苦,这会让她想起早晨去世的父亲。对在日出中一脸满足地沉浸于冥想的施密特,杜拉卡说道: “朝阳会毫无分别地照亮所有东西。就算是想藏起来或者不想看的时候也是如此。太阳每天都会循规蹈矩地升起。这让我想起我最讨厌的‘命运’这个词。朝阳最恶心了。”杜拉卡的思想,十分接近阿尔贝·加缪的观点:世界自有其无法逃离性和无条理性。为了拭去对死的不安,杜拉卡寻找了许多赚钱的手段,日心说理论书籍的出版机遇也被她拿来换钱。这样的她信奉论理和知性,却“不相信神”。

相反的,与杜拉卡共同行动的施密特却是信奉神(=自然)而不信奉宗教:“我讨厌宗教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它缺少逻辑,而是因为它是有逻辑性的”、“我不相信那种想要理解什么的人类知性”。不相信知性而只相信直接感受“神/自然”。施密特的思想必然会迎来某种界限。毕竟,抛弃知性就意味着思考停止,完全陷入一种自闭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最终必将陷入一种自我指向性的精神主义和无政府主义(anarchism)。

异端解放前线的组织者是从小就和巴德尼一起研究日心说的约兰达。她为了从C教的压迫中夺回自由和人生,企图出版日心说书籍,并将书籍送到C教正统派那里。当杜拉卡这么问她时:“权威中诞生的思考停止,除了会发生在宗教里,不也会发生在学问当中么?”约兰达就以一句“也许就像你说的”承认了自己和部下也有可能会盲信权威了停止思考,并说道:“然而悲伤的是,这也许是某种必然。如果不以某种东西作为前提,就没法树立新的理论,这就是人类的理性的本质性界限。也许谁都没法走出那个框架。”

在杜拉卡和约兰达间,甚至还会出现仿佛L和夜神月之间论战的充满紧迫感的对白:    

杜拉卡:“你觉得这不是悲剧的根据是?”

约兰达:“因为我相信我的目的地是有自由的。”

杜拉卡:“自由的定义是?”

约兰达:“就是能够这么去问。”

当然,约兰达和杜拉卡之间也有一段惺惺相惜的对白:

约兰达:“时不时会遇到一些东西让我忘记自己的信念。这种情感也应该珍惜,不然的话……”

杜拉卡:“不然的话?”

约兰达:“就会变成我这样。”

杜拉卡:“……不过,如果忘记信念,人就会迷失方向。”

约兰达:“尽管迷失吧。只有迷失中才有真正的论理。”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之后的剧情里,面对异端审问官的追捕,杜拉卡和施密特引领的异端解放战线的成员们面临是选择全员各自分散逃跑,还是选择为了保护杜拉卡去找主教出版书籍、其他人留下来对战审问官。此时,原本不相信神的杜拉卡竟然提议“去听听神的选择吧”而掷出了硬币。硬币朝上,她只得宣布接受原本定好的“全员各自分散逃跑”的选择。然而,施密特却将这个硬币翻过来,说出:“你逃跑吧,我们保护你。”

在被逼到绝境时,原本不信神的杜拉卡选择了代表偶然性的神,原本笃信神不相信个人选择的施密特却选择了决定论性的世界观——这就是“迷失中才有真正的论理”。19世纪末到20世纪流行的实存主义就认为,人类的本质并不是事前定下,而是通过每一个自由的人的主体选择,才给存在带来意义。

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到罗迪的反本质主义

如果说《地。—关于地球的运动—》的故事前半是关于“信仰”的故事,那么后半就是关于“怀疑”的故事。熟悉哲学的读者不难发现,这正是在描写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到罗蒂的反本质主义,反映语言哲学理论的发展和变迁。

奥地利出生的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理论可以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的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是一种时而会客观恰当地将世界反映出来,时而也会扭曲事实、仿佛镜子一般的存在。所以只有将语言中含有的扭曲(噪音)部分剔除后,语言才真正能开始以概念的形式得到成立。这一理论对逻辑实证主义产生了深远影响。

然而,维特根斯坦逐渐对自己的早期观点从“信奉”转为“怀疑”。在后期作品《哲学研究》中,他发展出“语言游戏”理论,最具代表性的语言游戏理论的陈述就是:“一个词的意义就是它在语言中的使用”。维特根斯坦不再认为语言是可以折射出世界的镜子,也否定了“私人语言”的可能性,语言的意义只能在共享的社会语境中生成。

比如, “4个橘子”这么一个表达,究竟是指眼前有4个橘子,还是指想要4个橘子——其意义会随状况发生变化,因此“4个橘子”这一表达不可能具有普遍意思。维特根斯坦逆转了自己的前期理论,指出语言会在不同的语境和社会状况中仿佛“游戏”一般得到使用。因此,语言的意思也并非固定,而是在使用过程中形成。我们只是在日常中使用语言,这与是否恰当地描述世界毫无关系。

当我们将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理论与本作内容对照时,不难发现,如果维特根斯坦的前期观点接近“信仰”的故事,那么后期的语言游戏理论与拉法尔口中对普遍唯一的真理探究是恰恰相反的。就像故事最后头上冒出问号的主人公阿尔伯特一样,在语言游戏理论的影响下,美国哲学家罗蒂也提出了质疑。

理查德·罗蒂在《哲学和自然之镜》分析道:奠定了至今的哲学探究的所谓知识和真理并非普遍的存在,只不过是哲学家擅自创造的语言,授予它们权威而得到了使用,也就是一种语言游戏。而一方面,语言是通过社会上的共识和文化实践构筑的存在,所以哲学就应该从所谓“探究真理的学问”被解构为“比较人类各种言论活动之优劣的研究”,成为一种解释学和文化批评的存在,这就是反本质主义。

让我们从反本质主义回看本作。作品最后,幼年的阿尔伯特与被雇为家教的拉法尔会面。此时,阿尔伯特面临了正相反的两个想法:父亲要他“怀疑一切”,而拉法尔却教他要“相信真理”。这个作品最后场景里值得回味的是,作品开头拉法尔对C教禁止质疑的地心说产生怀疑,感悟到日心说作为真理的可能性,并尝试去证明日心说,可这样的他为何会打破故事的起承转合和逻辑性,起死复生,又一次出现在故事里呢?以及为什么作品会去打破拉法尔之前的角色塑造,描绘他为了探求真理而杀害了阿尔伯特的父亲呢?

故事一开始为了追求真理不惜牺牲生命的拉法尔,到了故事最后却会为了信念而走上了杀人的道路——这种急转直下的展开,目的就在于描绘出一种放弃怀疑自己坚信不疑的真理,沉醉其中的状态,通过打破故事和人物的合理性,给读者和观众一种违和感,从而敲响对“拉法尔对于真理的探究”这种本质主义的警钟。此时,故事一开始描绘出的“真理探究很美”的印象就不再是作品的主题。

“我会采用与你不同的方式,在怀疑中前进,在信仰中后退,从而逼近求知的美和辉煌。”阿尔伯特的这句话,就像他头上冒出的问号一样,道出了一个道理:我们不仅要像维特根斯坦一样学会批判自己的早期观点,对于罗蒂的本质主义批判本身,我们也需要带着一种批判的视角。原作漫画作者鱼丰对于自己的创作也有着类似的哲学:我是在漫画中通过不断测量和调整“信任”和“怀疑”的平衡,探寻一个没有答案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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