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2年,儒勒·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发表了他的名著——《八十天环游地球》,讲述了一个英国绅士克服种种困难,在八十天内环游全球的故事。然而,这只是小说。一个多世纪以前想要环游地球,别说八十天了,一辈子都很难实现。如果真的有人用一辈子的时间环游了世界,那他经历的艰难险阻肯定要比小说里还多得多。然而,就在那个年代,真的有一个人——还是女性——完成了环游世界的壮举,她就是玛丽安娜·诺斯。“花朵与探险”这套书就展现了人类史上这一极为不可思议的旅程。
诺斯的旅程跟凡尔纳小说里的主人公大相径庭。小说主人公在赌注的压力下一路狂奔,根本无心欣赏途中的景色,而诺斯极为仔细地记录了沿途所见所闻。她不仅描绘了大量景色,从著名的人文和自然景点,到某个不知名小地方的某处角落,还观察并记录了世界各地的神奇生物——尤其是植物,不论是稀有奇特的物种,还是路边常见的野花,她都不放过。
那个年代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汽车,诺斯经常坐在马车里或是骑在马背上旅行。虽然是“走马观花”,但是她绝不是在马车上掠过花的残影,而是非常仔细地把途中遇到的植物和景色画下来。同时,她也记录了自己遇到的各种有意思的事。在回忆录《幸福生活的回忆》的“牙买加”一章,她还记载了所骑的马在爬山时分心吃草的小故事。看到这些画作和文字记录,我们也可以身临其境地和她一起经历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旅程。
探索世界的先驱
在环游世界的过程中,诺斯成为探索地理景观的先驱。在她去往北美洲的约塞米蒂(过去常译作优胜美地)之前四年,摄影师埃德沃德·迈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才首次拍下那里的优美景色,把远隔重洋的北美洲荒野秘境介绍给欧洲人。不过,当时的摄影师很少专门记录野外遇到的植物,是诺斯在北美洲画下的植物绘图,让很多欧洲人初次看到了北美植物的鲜活图像。而她在印度、婆罗洲(今加里曼丹岛)和爪哇岛绘制的很多画作,则很可能是这些物种的首次图像记录。
诺斯描绘的约塞米蒂景观
一种开黄色花的茅膏菜——之字茅膏菜
在探索地理景观的同时,诺斯也成为探索植物世界的先驱。她记录下来的植物,有很多是当时科学界从未描述和发表过的新物种。由于她把植物描绘得非常精准细致,当她把画作带回欧洲后,植物学家发现其中有些植物是当时科学界闻所未闻的,于是以她的名字命名,比如著名的诺斯猪笼草(Nepenthes northiana),以及没那么著名的诺斯火把莲(Kniphofia northiae)。当我翻译她画作中的植物名称,也尝试鉴定那些植物物种的时候,我发现其中有些植物甚至在她画完一百多年后才被科学界描述和发表。比如她在西澳大利亚州记录到的一种开黄色花的茅膏菜,是1999年才被描述和发表的之字茅膏菜(Drosera zigzagia)。
技艺精湛的植物画家
诺斯对植物的记录快速而精确。她的画作大部分是写生,有些是室外写生,有些是室内静物画。不论是室外写生还是室内静物画,她的绘画速度都非常快,这可以通过她果断的笔触看出来。室外写生需要画家以非常快的速度抓住不断变幻的景色,室内静物也需要画家在花瓶里插着的花朵萎蔫凋谢之前快速记录下来。而诺斯坚定的笔触非常精准,即便是专门创作植物题材的画家,如果没有经过大量的观察和训练也很难做到。
诺斯描绘的一个花园里的各种百合花
看完书中所有的作品,我可以判断,诺斯描绘植物非常精确,只是偶尔会略有偏差。有鉴于此,我可以相信诺斯的画作准确地表现了植物的形态特征,能够以此为线索进行鉴定。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我尝试使用近年来新的分类学文献里的检索表或者物种描述来鉴定画作中的物种,有时诺斯记录的画作绘制地点也可以辅助鉴定。我根据近年来新的分类学文献鉴定或者更正的物种有黄姜花(Hedychium flavum)、绿松石龙舌凤梨(Puya alpestris subsp. zoellneri)、紫花蔚蓝龙舌凤梨(Puya coerulea var. violacea)、直生刀豆(Canavalia ensiformis)、白花小苍兰(Freesia leichtlinii subsp. alba)等等。
诺斯绘于智利,画面中开蓝紫色花的为紫花蔚蓝龙舌凤梨
举例说明,诺斯在智利绘制的一幅作品中出现了一种凤梨科植物,原书鉴定为艳红凤梨属(Pitcairnia),这个物种现在被处理为龙舌凤梨属(Puya),但是具体物种未知。我尝试根据新的龙舌凤梨属修订文献鉴定这个物种,发现可以根据花梗和苞片的长度比区分近似物种,而画作中的龙舌凤梨苞片短于花梗,因此可以鉴定为紫花蔚蓝龙舌凤梨这个种。诺斯在南非记录的一种豆科植物,原书鉴定为含羞草山扁豆(Chamaecrista mimosoides,书中使用名称为异名Cassia mimosoides),通过叶片长度、小叶长度和花朵直径的比例,我可以判断原书的鉴定结果很可能是错误的,实际上应该是另一个物种——多叶山扁豆(Chamaecrista comosa)。
诺斯绘于巴西,其中开白色花的旋花科植物为丁香叶薯
诺斯记录了很多旋花科植物,她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这些旋花科植物的特征。原书中对旋花科植物的鉴定有很多问题,而我可以通过观察她笔下旋花科植物的细节特征,找到画中植物所属的正确分类群或物种。比如,在绘于巴西的画作中,官方网站仅将其中的植物鉴定到旋花科,未进行进一步鉴定,而根据画中植物的形态特征,我可以将其鉴定为丁香叶薯(Ipomoea syringifolia)。基于这幅画的鉴定结果,我也更正了《花朵与探险:玛丽安娜·诺斯的艺术世界》中一幅画作的植物名称,原书把那幅画中出现的旋花科植物鉴定为费氏旋花(Convolvulus fernandesii ),但是根据诺斯描绘的植物形态,那幅画作中的旋花科植物也可以鉴定为丁香叶薯。
真实动人的景观和植被
初次看到诺斯的风景画时,我震惊的是,她把景观中的大量细节都如实地描绘了出来。风景画家在室外作画时,或出于时间的限制,或出于画家本人的艺术化处理,经常会用各种概括的手法去处理自然景观中的复杂信息。但是诺斯习惯在短短的时间里尽可能画得细致,每一棵树和每一座山峰都尽量画得准确。正因如此,诺斯的画作也是非常宝贵的真实历史记录,通过这些画作,我们得以看到很多地区一百多年前的景色。如果我们沿着诺斯的足迹寻访这些地方,就会发现很多地点的景色和百年前没有什么变化,而有些地点的景色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诺斯绘于埃及尼罗河菲莱岛的一幅风景画
时过境迁,世界各地的地名在这一百余年里发生了许多变动,很多地区的名称已经不再是诺斯记载的名称了,所以我需要根据画作中的景物去查询和验证地点信息。在查证印度地名时,我发现诺斯画作中出现的雪山,每一座山峰都可以辨认。由此,我可以对比雪山的山峰,在地图上找到这座雪山,再搜寻附近的地名,判断她在一百余年前记录的地名对应的是今天的哪个地名。
诺斯绘于澳大利亚的一幅风景画
在查证澳大利亚的地名时,我发现其中一幅画作描绘了一棵巨大的榕树。诺斯标注的地名是“Fig-tree village”(榕树镇),这个地名今天还在,但是发生了一点点变化,现在写作Figtree,位于伍伦贡(Wollongong)的城郊。
在搜索这个地区的资料时,我找到一些这棵树的老照片,诺斯画中这棵树的树冠和枝干与老照片中几乎分毫不差。现在这棵树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却留在了“榕树镇”这个地名里,诺斯的画作成为这棵树难得的彩色图像记录。
作为一名植物艺术家,诺斯的作品不仅记录了她所到之处的自然景观,还记录了那里的植被。这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因为植被的绘画方法与植物肖像完全不同。很多植物艺术家终生都在绘制植物肖像,很少或者完全不涉及植被题材。诺斯的画作证明,她不仅兼具描绘植被和植物肖像的精湛技巧,也拥有非凡的创作视角。
可能因为诺斯最关注的就是景观里的植被和生物,所以她会非常仔细地观察,然后很有耐心地一点点描绘出所有细节。在诺斯的画作中,我们可以看到植被里的每一棵树,可以看到树上的各种附生植物和藤本植物,甚至可以看到藏在植物里的鸟类和哺乳动物,虽然这些动物有时候只是画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点。
濒危和特有物种的宝贵记录
诺斯记录了很多珍稀特有物种,其中有些现在已经极度濒危,有些则在她记录百年之后才被再次发现,有些甚至再也没有被记录过。
诺斯绘于新加坡的水玉杯属物种,最右侧那株为海神水玉杯
诺斯记录的一些物种是幽灵一样不可捉摸的物种,比如海神水玉杯(Thismia neptunis)。水玉杯属的物种形态和习性极为奇特,大部分时间藏在落叶层以下,只在开花伸出落叶层时才会被看到。但它并不是每年都开花,花期也只有寥寥几天,如果不知道确切的分布地点和开花时间信息,看到它完全靠撞大运。诺斯其实也没有见过这个神奇的物种,她的画作是基于原始描述和墨线图创作的。一直到2017年,这个物种被发现的151年以后,科学家才在婆罗洲重新发现了它。我看到照片时,才发现它的花原来是半透明带橙色的,如果诺斯见到了这个物种的活体,那么这幅画应该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很有趣的是,经过仔细观摩,我突然发现诺斯画作中左侧的两个植株和右侧的海神水玉杯并非同一个物种。左侧的两个植株究竟是什么物种,到现在还没有人讨论过;这两个植株是诺斯亲眼所见,还是她依据别的描述和墨线图创作的,我们也不得而知。这是诺斯留下的众多谜团之一。
诺斯在南非记录的银树
诺斯在南非记录的很多景色,现在已经不复往日。她在桌山看到银白木百合(Leucadendron argenteum,俗称银树)茂密成林,而现在这些银树已经所剩无几,只能在保护区内的山坡上看到寥寥几株。
诺斯在塞舌尔群岛记录的特有物种和濒危物种尤其多。在塞舌尔群岛上,她把每一种棕榈的植株都画得非常仔细,邱园的植物学家通过植株的形态就可以鉴定到属或者种,其中很多属和种都是塞舌尔群岛特有的,比如海椰子(Lodoicea maldivica)、凤凰刺椰(Phoenicophorium borsigianum)、双花刺椰(Roscheria melanochaetes)、肾子刺椰(Nephrosperma vanhoutteanum)、竹马刺椰(Verschaffeltia splendida),这几个物种所在的属都是单种属,也就是说整个属都是塞舌尔群岛特有的。除了棕榈科物种,那里特有的单种属还包括以诺斯的名字命名的僧帽榄属(Northia),因为这个属的发现与诺斯密不可分。
诺斯在塞舌尔群岛记录的红鹃楠
诺斯在塞舌尔群岛发现了一种俗称为“capucin tree”的植物,她首次把这种植物画下来,并采集了标本带回英国。当时的邱园园长约瑟夫·道尔顿·胡克(Joseph Dalton Hooker)发现这是一种科学界从未描述和发表过的植物,而且非常特殊,无法归入山榄科其他任何已发表的属,所以他不仅为这个物种命名,还据此建立了一个新的属——僧帽榄属。有一幅画作中主体植物是红鹃楠(Glionnetia sericea),原书只鉴定为茜草科,未鉴定到种。红鹃楠属(Glionnetia)也是塞舌尔群岛特有的单种属,在诺斯画下这幅画的时候,红鹃楠属还没有被发表,这个物种最初是作为龙船花属(Ixora)的一员发表的。诺斯描绘的其他塞舌尔群岛特有物种还包括:无尾猪笼草(Nepenthes pervillei)、塞舌尔疣果木(Colea seychellarum)、塞舌尔桫椤(Alsophila sechellarum)、塞舌尔露兜树(Pandanus sechellarum)等等。
独树一帜的艺术作品
诺斯的作品都是油画作品。在植物艺术家中,在她之前和之后都很少出现艺术媒介以油画为主的画家。诺斯的足迹遍布全球,她造访了很多今天依然难以到达的秘境,她画作中所描绘的植物物种有些至今也极难找到。因此诺斯的作品在整个植物画的历史中都是极为独特的,想要评价诺斯的成就,很难通过与其他植物艺术家的对比来得出结论,但是我们可以把她和同时代采用其他艺术形式来创作的艺术家进行对比。
诺斯绘于里斯本的水果
诺斯描绘植物时的用色非常值得研究和学习。仔细观察画作的细节就会发现,她不拘泥于19世纪植物科学画主要表现植物固有色的画法,而是运用了大量与绘画相关的光学知识,表现植物在不同光线影响下的颜色,也通过不同的颜色表现出植物的结构转折。为了能够画得更快一点,她经常使用完全不同于植物固有色的颜色表现同一个器官的不同表面,这与当时的植物科学画风格大相径庭。她绘画的初衷是表现植物,无论是植被还是植物肖像,她都习惯刻画得较为写实,她的笔触还是在努力表现客观物体的轮廓和细节。但是她的用色采用了很多印象派画家探索的成果,可以看出她对光与颜色之间的关系有深入了解,用色果断、精准、自由。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她创作的时代是印象派发展壮大的时代,在那个时代及之后的植物画中,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光学及以光学为基础发展的色彩学的影响。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诺斯同时代的大部分植物画家都是在室内创作的;诺斯经常在野外创作,她观察到的植物的颜色受到自然光的强烈影响,而室外自然光的光源方向、色温和亮度都极为多变。
诺斯的作品兼具风景画家和植物画家的优点。对风景画家来说,植物是躲不过去的一大课题,他们需要学习各种表现植物的手法。对植物画家来说,景观里的植物也需要用到和植物肖像完全不同的绘画技巧和创作思路,如果想要画景观里的植被,需要从零开始学习。如果把诺斯的风景画作品和同时代风景画的巅峰——俄国巡回展览画派画家的作品进行对比,诺斯的作品用色可能没那么精准,画面整体也没那么优美,但是我们需要注意,二者的作画时间和目的都是不一样的。诺斯的作画时间极短,她没有时间仔细思考如何组织画面,或者说她并不追求让画面看起来更优美、更引人遐思。相反,她对描绘植物肖像和植被极为熟悉,可以用非常短的时间描绘极为复杂的细节,她的作品因真实和复杂而震撼人心。
诺斯的风景画很多是在室外创作的,有些是从屋内望向窗外创作的。她所到之处绘画条件参差不齐,有时候非常艰辛,需要与强烈的日晒、过高的温度或者过低的温度、缺氧带来的高原反应、热带的蚊虫骚扰和不断变幻的光影进行战斗。
诺斯描绘的夜景尤其吸引我。在没有光污染的环境下,月光也可以把夜里的景物照得很亮,明亮的月光为所有物体勾勒出浅浅的银色轮廓,给这些我们白天熟悉的景物赋予我们不熟悉的颜色。诺斯在多个地区描绘了月下的风景,这是我们在城市里很难看到的景色。
视线回到英国,和诺斯几乎处于同一时代的拉斐尔前派画家,也开始追求细致刻画景物中的植物。拉斐尔前派画家也喜欢细致地描绘风景中的植物,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约翰·埃弗里特·密莱司(John Everett Millais)以及他的作品《奥菲利娅》。密莱司拥有强大的写实绘画功底,画中的景物描绘得极为真实而细致,植物细节丰富,栩栩如生。他认为风景和人物同样重要,执着于刻画背景。为了创作《奥菲利娅》的背景,密莱司进行了5个月的写生,最后创作出的作品里每一棵植物的光影和空间关系都处理得非常精妙。诺斯没有那么多时间进行前期准备,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思考如何处理光影关系和摆放空间中的物体,她笔下的景物几乎就是肉眼看到的模样,我们也因此能看到最真实的景色。
在拉斐尔前派画家的作品中,植物通常有象征意义,一般并不对应真实存在的某一株植物,创作意图也不在于表现植物的形态,但他们描绘植物的手法是写实的,植物和景色看起来都非常真实。诺斯的画作主旨就是描绘植物,但她的画作也同样带给我们美的震撼和享受,让我们好奇画作背后的故事。不管如何,二者描绘的画面都是细节极其丰富、景物极其真实的,也算是一种殊途同归。
作为一个单独的艺术门类,植物画一直在发展变化,这一过程与绘画艺术的发展变化息息相关。绘画艺术在近现代逐渐脱离了实用价值,植物画则一直或多或少保留了实用价值,但主流绘画艺术不断变化的审美倾向也强烈影响着植物画。受此影响,植物艺术家也在不断创作新形式的植物画。
近年来,英国皇家园艺学会植物艺术展的植物艺术指导对植物艺术做出如下表述:“植物艺术是一种努力忠实地描绘和表现植物的形态、颜色和细节的流派,可在物种层面进行识别。作为一门技术学科,植物学插图强调对信息的准确描述,记录植物在整个生命周期中的解剖形态和功能结构。最好的植物插图成功地将科学准确性与视觉吸引力相结合,它必须精确细致地描绘一种植物,以便将其与另一种植物区分开来。”
与诺斯的时代相比,今天的植物艺术家使用的艺术媒介更为丰富,创作的题材也更为多样。植物画这种艺术形式,已经逐渐脱离了记录和介绍植物物种的实用价值。虽然植物艺术家依然追求表现真实的植物,注重形态的准确,但在植物画越来越脱离实用价值的过程中,艺术家创作植物画的意图和表现方式也越来越自由了。如今的植物艺术家拥有比诺斯更加广阔的创作空间,但诺斯的作品并未因此而失色半分。
本文摘自《花朵与探险2:玛丽安娜·诺斯的旅行回忆》一书导读,[英]玛丽安娜·诺斯著,余天一译/导读,中国国家地理·图书|中信出版社202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