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5年11月23日，几内亚比绍比绍市，一名男子在总统和立法选举中投票。  视觉中国 图

11月23日，西非国家几内亚比绍举行总统和国民议会选举，原计划于4天后公布结果。然而互不相让、悬念丛生的大选结果尚未官宣，11月26日几比军方突然“政变”，罢免总统、解散公共机构、暂停媒体活动和选举程序，一日之内接管国家权力，成为震惊国际社会的头条新闻。

尽管外界预料到几比大选将激起政坛波动，但不料两大候选人围绕总统大位的激烈争斗会导致军方夺权，改变国家政治走向。几比独立半个世纪，政变和动荡可谓国家常态。此次“政变”意味着5年来非洲“政变地带”版图再度扩大，其背后的结构性困境决定了“路径依赖”仍旧是这个最不发达国家乃至整个地区的无奈选择。

当地时间2025年12月1日，几内亚比绍比绍市中心，车辆在道路上行驶。 视觉中国 图

选举沦为权争工具，乱局竟致“军事政变”

11月26日的“政变”距离总统和议会选举仅过去了3天，且恰好发生在原定官宣选举结果的前一天，可谓十分突然。26日当天几比武装部队在国家电视台（TGB）发表声明，宣布军方已“全面掌控”国家权力、解除恩巴洛总统职务，理由是发现并应对“某些国内政客和国内外知名毒枭企图破坏国家稳定的行为”。军方发言人迪尼斯·恩查马表示军方高级领导人已成立“国家安全与公共秩序恢复高级军事指挥部”，自即日起行使国家权力，直至“全面回归宪政常态的条件得以恢复”。

几比军方旋即解散“所有机构”、暂停“所有媒体机构活动”和“正在进行的选举程序”，关闭国家陆海边境和领空，自晚上7点至清晨6点实施宵禁。同时多名高官和政治人物据称遭到扣押，包括武装部队总参谋长和副总参谋长。

11月27日，几比高级军官奥尔塔·因塔阿（Horta Inta-A Na Man）宣誓就任过渡总统，在为期1年的过渡期内领导军政府。后者旋即签署总统令，任命新的武装部队总参谋长，自28日起解除持续不到两天的宵禁和人员与物资流动限制，分阶段恢复各类机构运营，但禁止抗议游行、示威、罢工等“可能影响国家和平与稳定”的活动。

至于一度在军方看管下的恩巴洛，经邻国塞内加尔非洲一体化和外交部27日晚间的声明确认，已于当天搭乘塞政府派遣的专机“安全抵达”该国。

就此，军方用时1天，把揭晓大选悬念戏剧般地变成了重建军政府统治秩序。要理解这戏剧般的变化，首先需要解答的问题在于：刚刚完成投票、流程还未走完的大选为何充满争议？大选之争背后的几比政局有多么不稳？

几比军方的最初声明把“操纵选举结果的企图”作为破坏稳定计划的一部分，可见大选争议是军方介入的直接原因。

今年总统和议会选举分别汇聚了11个候选人和14个党派，但事实上形成了针锋相对的两大阵营：一方是时任总统恩巴洛与执政党“民主更替运动（15人小组）”；另一方是社会革新党（议会第二大反对党）主席、议会前副议长费尔南多·迪亚斯，支持他的是老牌大党几内亚和佛得角非洲独立党（PAIGC，简称几佛独立党）

恩巴洛与几佛独立党的恩怨始于2018年，当时前者领衔的15名前几佛独立党成员退党自立，组建民主更替运动（15人小组）。次年总统大选，恩巴洛借助“身份政治”（富拉族和穆斯林群体）动员，战胜几佛独立党主席多明戈斯·西蒙斯·佩雷拉。尽管后者对结果提出质疑，可恩巴洛未经最高法院或议会批准就自行组织仪式、宣誓就职。

彼时几佛独立党依旧是主导议会的第一大党，而半总统制格局下“府会之争”激烈，恩巴洛两度解散议会（2023年底第二次解散议会后干脆以总统令治国），“未遂政变”的消息时而见诸报端。此外恩巴洛两次将议会通过任命的几佛独立党籍总理解职，又打破“不寻求连任”的承诺，试图成为几比1994年启动多党选举以来首位连任总统，还引发了反对派关于其“总统任期已满”的争议。

进入今年秋天的竞选周期，双方矛盾持续激化：9月25日，几比最高法院以未能及时提交候选人登记名单为由，取消了几佛独立党主导的竞选联盟参选资格；10月14日，最高法院又以几佛独立党已不具备参选资格为由，进一步取消了其候选人佩雷拉的竞选资格，导致该党首次缺席国家大选。由此，几佛独立党转而支持最有希望挑战恩巴洛的迪亚斯。

几比选举法禁止发布民调支持率，但外界公认此次大选特别是总统之争选情胶着。计票结果尚未出炉，恩巴洛和迪亚斯各自宣布在首轮投票中胜选，双方阵营剑拔弩张。到了26日早些时候，恩巴洛的发言人竟指责首都比绍市传出的枪声出自忠于迪亚斯的枪手；后者反过来称恩巴洛故技重施、自导自演“假政变”，企图宣布紧急状态、借机继续掌权。

可他们都没想到，真正发出枪响的一方会将二者连锅端。纵观2019年大选后的几比政坛，民选总统、内阁、议会争斗不断，由曾经的执政党内讧演变为党争，稳定政府成为奢求，选举亦沦为权斗工具。眼见今年大选又有可能复制6年前选举后的政坛乱象（且几佛独立党的缺席可能再添变数），军方干脆亲自下场、另建一套秩序。

“政变地带”扩员，“路径依赖”难解

恩巴洛离开几比后，仍有人怀疑是他策划“自我政变”以扭转可能不利的选举结果。然而军方干预、重塑几比政局已是既定事实，标志着非洲“政变地带”（非洲西部、中部、萨赫勒地区自2020年起多国频发政变）再次“扩员”，几比成为5年来第9个发生政变的国家。

2020年至今发生政变的非洲国家（深红色为几内亚比绍） 

几比是“政变地带”新成员，可绝非“政变”新手。1974年几佛独立党领导几比摆脱葡萄牙殖民统治正式独立建国后，该国不算此次已至少发生9次政变，其中4次成功。无论一党制还是多党制时代，政变是几比常态，军方向来深度参与政治。

对于几比军方此次介入的深层原因，不同的动机研判导向了不同的分析或猜测：围绕恩巴洛的“阴谋论”者自然把军方视为前者的同谋或政治工具；第三方分析者（例如英国化险集团西非问题分析师贝弗利·奥奇昂）认为军方可能单独行动，因为政治内斗已导致国家机构运转失灵，而恩巴洛与反对派敌对，尤其是禁止几佛独立党参选或是导火索；也有人猜测贩毒集团与军方、政客勾结是潜在因素（几比是联合国点名的“毒品国家”），但也没有明确证据。

不过如果只局限于一时、一事、一国的分析，那么对几比问题的判断可能会有失偏颇甚至倒果为因。今年大选前英国劳特利奇出版社出版了其“非洲治理”系列的最新研究专著《几内亚比绍的政治不稳定》（由里卡多·雷亚尔·德索萨等三名非洲安全研究学者联合主编），开篇就点明了该国政局的性质：“几比政治（不稳定）不能孤立地理解，而要看到其与跨国、地区及跨地区动态错综复杂、根深蒂固的关联。”

该研究指出，动荡在几比并非偶发或者暂时性的危机，动荡本身就是该国政治结构的组成部分。就外部原因看，几比毗邻塞内加尔（特别是其南部分离主义势力活跃、难民与军火流动频繁的卡萨芒斯地区），后者对几比不乏政治与军事干预，最典型的就是1998年几比内战；几比漫长的海岸线和众多无人居住的岛屿被贩毒集团充分利用，成了拉美地区走私毒品至欧洲的中转站，毒品犯罪十分猖獗。

自独立之时起，几比政坛内部就形成了持续的“不稳定三角”——总统、议会、军方。虽然1956年就成立的几佛独立党看似长期一党独大、参与执政，但它并未效仿安哥拉、莫桑比克等葡萄牙前殖民地国家类似的老牌革命大党，转型为国家稳定的力量，反而始终缺乏政党制度和意识形态建设，实质上是高度个人化、以个人效忠网络为特征的“庇护政治”平台。

这种情况下，几佛独立党或其它政党既不能平衡总统、内阁、议会，促使立法和行政部门稳定、协调运转，更不能把军队吸纳到国家政治框架中。结果政府、议会、主要政党总是成为个人权争与党争的平台和工具，反衬出几比政治精英高度碎片化的困境。加之几比又是联合国公布的最不发达国家之一，可分配的经济资源有限，很难以资源笼络形成稳定的政治集团，又给了贩毒集团渗透政坛与军方的机会。

至于几比军方，这是自国家独立之日起就不受控制、尾大不掉的势力，加之其对“民族解放运动”有功的历史因素，在头两任总统卡布拉尔和维埃拉的支持下发展为影响政局的中心力量。一方面，几比武装部队是国家财政的沉重负担，而几比糟糕的经济与财政状况意味着拖欠军饷非常普遍，军方参与毒品走私、不受国家控制不足为奇。

另一方面，军方也不是铁板一块，内部派系林立、争斗不断，最典型的就是巴兰特族（几比第一大民族，占全国人口约27%）在武装部队高层具有超乎人口比例的控制权，引发其它族群军官的不满，所谓“军事改革”的话题极具激化矛盾的风险，哪怕是军方的内讧都可能演变为又一场政变。

当地时间2025年11月27日，几内亚比绍比绍，一名行人在空无一人的市场中行走。 视觉中国 图

家长制、个人化的庇护政治盛行，国家机构虚弱无为，武装部队是事实上的独立王国，周边国家安全风险外溢，多年依靠“毒品经济”饮鸩止渴……如此大环境下，选举显然不会是稳定器，而是不同群体无视规则、争权夺利的战场，结果加剧了动乱和政变的风险，乃至成为其导火索。

此时外界似乎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地区和国际力量施加影响，如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ECOWAS，简称西共体）和非洲联盟。诚然，各国政府和国际组织都表达了对几比军事政变的担忧，呼吁尽快恢复选举和宪政秩序。可要按照《几内亚比绍的政治不稳定》一书的分析，西共体等组织的干预恐怕效果适得其反：

首先，西共体总是以处理孤立事件的方式回应几比历次政变和内战，没能看到“动荡乃几比政治结构一部分”的本质；其次，西共体所谓的制裁只能针对政府等国家机构，无法触及真正掌权的军方和隐性政治关系网络，且制裁只会恶化该国经济形势，无助于回归稳定秩序；更何况西共体缺乏强制实施机制，对任性退出该组织的“政变三国”马里、布基纳法索、尼日尔都无可奈何，想影响几比同样很难。

虽然无法得知几比何时能“还政于民”、回归宪法和法律框架下的政治生态，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场政变不会是最后一次。对于动荡是常态、政变是路径依赖的几比来说，谈生存、谈发展甚至都是一种奢侈。独立之后尚未完成的国家建构，仍是这个西非国家的最大难题。

（胡毓堃，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