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霸总还是千金,都离不开河南这个村

不管霸总还是千金,都离不开河南这个村

2025-09-10 动态更新

作者 |  赵淑荷

编辑 | 张来

在郑州新郑国际机场附近,一座建成一年多的聚美空港竖屏电影基地,是一个大型 " 短剧工厂 "。

在这里,你能看到批量生产的高高瘦瘦的 " 总裁 "、身材窈窕的 " 千金 ",而他们的 " 家 ",很可能就是旁边外表破旧的样板间,用一张 A4 纸贴着 " 女总裁家 " 的标签。

无数个讲述逆袭和暴富的短剧,就从这里出发,源源不断地流向观众的手机。

聚美空港竖屏电影基地 / 图源:河南郑州航空港融媒体中心

8 月,南风窗来到这里,却不为寻找短剧总裁,而是来找两个河南农民。

他们是侯登高和王浩雨,一老一少,两个河南 " 灯爷 "。

" 灯爷 ",也就是灯光师,指剧组在影视拍摄中,利用灯光器材制造出不同光影效果的专业技术人员,他们是短剧,乃至整个影视行业 " 背后的男人 "。

尽管已经是 " 灯光指导 ",但王浩雨看起来特像一个孩子,穿一件无袖上衣,头上戴着对讲机,跟人说话的时候,就把耳机挪一下,让耳朵露出来。他说话总是一种孩子气的嘟嘟囔囔:" 最近几年不知道咋了,采访我的人老多了。"

这是因为,近几年," 河南灯光师 " 的名号在影视江湖越来越响亮。

一个 " 出圈 " 的片段是,薛之谦在演唱会上,用河南话对着幕后人员喊话:" 灯光师!我的灯光师!"

薛之谦在乌鲁木齐演唱会现场喊话灯光师 / 图源:新疆新闻

而另一个 " 圈内 " 的片段是,首届中国电视剧制作产业大会年度盛典,电视剧《小巷人家》的灯光师曹松获得年度灯光荣誉,他捧着奖说:" 在座的很多人都知道河南有个灯光村,我就是从那村里走出来的。"

这是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影视行业的灯光领域,河南人占 70% 以上。无论是短剧基地,还是横店剧组,无论是舞台话剧的后台,还是文艺电影的片场,灯光师发挥作用的地方,河南口音就不稀缺。

而这些河南灯光师,绝大多数来自同一个村庄——河南省许昌市东北部的县城鄢陵里,小小的张桥镇张北村。

这里的村民大多不善言辞,教育程度也不高,却几乎家家户户有人从事灯光行业,他们支撑了影视行业。艺术行业的光环与农民的朴实,在这群有趣的人身上,交织存在。

电影《八佰》片场的灯光师

南风窗找到了几个灯光师,并发现两个奇妙现象:一是,无论你跑到北京郊区还是河南,还是找到横店、重庆,那些灯光师的名字,总跑不出那几个大姓。二是,当你跟他们当中的某个人说起其他的灯光师,他们都互相认识,是亲戚,是邻居。

王奥是我们最先联系到的灯光师,他的哥哥是王国永,我们在郑州找到的王浩雨,跟王国永一起拜师一起干活。王浩雨在组里的助理侯登高,也是王浩雨的前辈,我们在北京横桥村找到的 " 钱师傅 ",跟侯登高是朋友。

在河南灯光师组成的网络里,影视行业变得特别小,特别接地气,也特别有生命力。

灯爷的历史

侯登高不是第一年做灯光师,也不是第一次因为灯光村被人找到。

8 月,他正在一个短剧剧组做灯光助理,灯光指导是王浩雨,一个 98 年的男孩。

在剧组,灯光指导是灯光组的 " 老大 ",灯光助理要听指导指挥。奇怪的是,这个男孩指着自己的这位 " 助理 " 对记者说,你有啥事问他,他啥都知道,我们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干的。

他们是两代灯光师。1998 年,王浩雨出生的时候,侯登高已经在北京漂了 6 年。

河南灯光师是北漂潮的结果。

据侯登高回忆,90 年代初,张桥镇上有个人,其爷爷在北京当兵,某次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戏,群演用了部队的人,这个 " 爷爷 " 当了一回群演,回来跟村里的人说,在北京当群演,一天能挣 20 块钱。

侯登高 / 南风窗 赵淑荷 摄

当时的侯登高还是 " 小侯 ",1991 年,他从村里出来跑到北京的建筑工地干活,一天工钱只有 8 块钱。剧组与其他普通工作之间的收入差距,成为无数河南人涌入北京的影视行业的重要引力," 一开始做群演,后来灯光师缺人,找小工,我们就做灯光助理,后来很多人成了灯光指导 "。

一带多,多带帮,河南灯光师的发展,是典型的 " 同乡同业 " 经济发展模式。

灯光师接活分几种:大戏,就是电影或者传统电视剧;广告,甲方要求更精细,拍摄周期更短,但是往往日薪也越高;后来有网大、网剧,而现在占主流的,是短剧,半个月就拍一部,流水线作业。大戏、好活,一般先找 " 师傅 ",大师傅没档期的时候,或者有些剧组 " 请不动他了 ",就轮到那些一直跟在后面的灯光助理,有一次两次经验,逐渐就能独当一面,最终也当上了灯光指导。同乡之间也会介绍活," 你有活给我,我有活的时候也会给你 ",最重要的,是 " 中间有信任 "。

1997 年左右,河南灯光师开始站稳脚跟,名声远播。第一位被熟知的河南灯光师邢建伟,在《康熙微服私访记》做灯光师时,日薪超过 200 元,接近近年一线城市的平均工资水平。

灯光师邢建伟 /《我们村里出灯爷》视频截图

1998 年,陈凯歌拍《荆轲刺秦王》,明确表示不要河南灯光师。制片把灯光团队换了八次,每次找来的都是河南人,整得陈凯歌自己都乐了,不再提换灯光师的事," 河南的就河南的吧 "。

河南农民能打败陈凯歌,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 " 有点东西 "。

北京昌平的横桥村是张北村以外,另一个重要的河南灯光师聚居地,他们在这里存放灯光器材,也就是组建库房。我们在横桥村遇到了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老灯光师,因为他曾经参与过郑少秋版《戏说乾隆》的拍摄,我们姑且称他为钱(乾)师傅。(实际上,河南灯光师因紧密的地缘和血缘联系,他们大多分属几个大姓,如孙、王、曹、邢。)

钱师傅和侯登高、邢建伟一样,都是从鄢陵走出的第一批河南灯光师,最初他们在这个行业里," 挤破了头要挤进去 "。

正在调试设备的灯光师 / 南风窗 赵淑荷 摄

草莽出身的灯光师,难免遇到学院派的挑战。钱师傅对自己的 " 实战经验 " 很自信,尽管那些从学校里出来的娃娃满口术语,钱师傅并不怵头。他知道河南灯光师真正的优势在哪里," 跟韩国人、澳大利亚的导演一起拍戏,很多翻译都听不懂他们(外国人)说的那些术语,但是我根本不用翻译,他只要跟我一比划,我马上就给他弄出来了 "。在剧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第一代灯光师,纯熟、灵活,就像剧组磨出来的一块玉。

我问钱师傅,拍过的戏那么多,有没有代表作。

他想了想:" 我感觉都不错,哪有好不好,都是自己的孩子,没人说哪个(孩子)不行的。"

农民的艺术

在横桥村的夕阳下,钱师傅背着手:" 这一行太苦,不能说。"

影视圈向来承载人们对 " 光鲜亮丽 " 这个词语的瑰丽想象,有时候还要多加一层 " 艺术 " 的光晕。河南灯光师就像这个行业的毛边,他们出身低微,却能够跟世界知名的导演、摄影师、演员对话,不仅能理解他们对光影的想象,更能通过灯光器具将头脑中的图景释放到现实世界。

王浩雨说自己打的光都是养家糊口,比不上他的一些 " 叔 "," 他们那才是艺术品 "。比如他的叔叔王存之打的光就极好," 他拍了老多出名的戏,《乘风破浪》《唐人街探案》…… 打的光就像没打光一样,特别自然,但实际上外面用了老多灯了 "。

灯光对一部电影重要吗?

钱师傅的答案无比肯定," 电影为啥是光影艺术?光影光影,先有光才有影 "。

河南灯光师曹松以《小巷人家》获奖,颁奖词把灯光师的作用讲得透彻:" 斑驳墙面的侧逆光,搪瓷杯上的高光点,煤炉旁氤氲的柔光,这些细腻的设计,让记忆有了可视的质感,唤醒了观众心底的集体乡愁。"

电视剧《小巷人家》灯光师曹松,获 " 金树林 • 绽放之夜 " 首届中国电视剧制作产业大会年度盛典年度灯光荣誉

光,能让场景有说服力,也能让故事讲顺,还能让人更漂亮。很多灯光师是一些明星的 " 御用 ",比如范冰冰曾经指定曹超民来拍自己,孙红雷一直跟曹彦峰合作。在银幕上被放大数倍的脸庞,每一寸角度和光影,都需要人力精心的安排和计算。灯光师,至关重要。

灯光师的脑子都是 " 立体的 "。钱师傅去勘景(指影片主创实地选择、勘察拍摄场地)的时候,看到任何场景," 马上脑子里就已经反应灯在哪放,夜戏要把吊车放哪 "。

人们当然会好奇,第一批灯光师,没有人脉,没有教材,很多人文化水平只到小学,他们是怎么学会这门 " 艺术 " 的?

在钱师傅看来,这就是河南人最终在这个行业里站稳脚跟的秘密。

" 靠自己悟,谁也不教你。" 一是脑子活,二是能吃苦,河南灯光师证明了农民能致富,更证明了农民也能够享受和创造艺术。

从入行到能够完成导演和摄影指导的大部分需求,侯登高只用了半年。他自己也佩服自己,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骄傲地说," 我算是很聪明 "。

" 那些技术活,说了你们也不懂。" 候场间隙的侯登高忙着扒两口饭,耳朵还竖着,等剧组集合。

北京横桥村的灯光库房 / 南风窗 赵淑荷 摄

但是技术偏偏又是他最自豪的地方,聊到打光,其实他有说不完的话。" 假如一个人躺着不动,(摄影)机器也不动,但又要光显示出场景经历了从早上到晚上;又比如车里的戏,其实车没动,但是你要用树枝、车流在车窗上投下的活动的影子,表现出这辆车在行驶。这些效果,怎么用灯光实现,你脑子里要存着,呈现给导演看,要是他想要的你实现不了,下一次可能他就不找你了。"

灯光师对艺术的苦心钻研和精益求精,一开始只是一种生存主义的焦虑,给不出好活,结果就是没钱赚。只是被 " 艺术 " 追赶多年,光影感知、品质追求,与灯光师早已融为一体。

提到生涯的开端,钱师傅说起的都是香港制作,《戏说乾隆》《大刀王五》《飞狐外传》……" 没有香港人,(就)没有我们这帮人(河南灯光师)"。90 年代合拍片兴旺,香港台湾的导演来到大陆工作,需要灯光助理打下手,河南人就来补这个空缺,挣钱,也学手艺。不久大陆的大片时代来临,国营制片厂模式向商业化转变,新世纪初,香港影视逐渐退潮,河南灯光师成了行业里的顶梁柱。

好景不长,就是这同一代灯光师,也见证了影视行业的衰落。过去他们住在二环的积水潭,后来到三环的牡丹园,再后来到四环,到五环,直到现在他们的聚居地,已到了五环外。

大戏,也就是电影和传统电视剧的活,不好接了。

片场负责打光的工作人员 / 南风窗 赵淑荷 摄

到了短剧时代,七天拍完一部剧的节奏让所有精雕细琢的手艺都变得奢侈,对短剧的兴起,我们听到两种观点。一种是侯登高说,多亏了短剧,影视寒冬之后,他们还有钱赚,也正因如此,他会跟着年轻的小辈,出去接短剧的活。另一种则是钱师傅的横眉冷对," 短剧那叫光吗?"

钱师傅总是记得,刚一入行的时候," 八一厂 " 的师傅跟他说," 光是一部电影的灵魂 "。回鄢陵的时候,钱师傅和侯登高会一起喝酒,钱师傅知道," 侯老师也受不了(短剧)"。短剧剧组,灯一开机器一架,什么也不讲究就开拍,光和影的韵律全然不见,钱师傅说,这对他们打击很大。

所以他最近也不愿出去接活了,我们去横桥村的时候,几乎每家都在忙,要么是人都在组里,空荡荡的库房只剩两个看家的孩子,要么是正在把器材装车,马上要去外地拍戏。钱师傅留在村里,有时候他的徒弟给他拍现场视频,他远程指导。

身后的库房,这个 " 家底 ",都是钱师傅在剧组一点一点跑出来的," 都是白手起家,当年(身上只有)一个车费来到北京 "。

两代的未来

" 比别的村先富。" 回忆当年张北村的盛景,侯登高肯定地说。

灯光师坚持下来,就靠这个 " 先富 ":" 你想那时候在剧组一年能挣八千,20 世纪 90 年代,你这就接近万元户了。"

能赚钱的事,先是传给同乡,再给年轻的徒弟,等十几年后,二代灯光师就出现了。

钱师傅的儿子 2003 年出生,到现在已经在灯光行业干了六七年;侯登高的大儿子 14 岁的时候就跟他出去跑片场。1998 年出生的王浩雨,如今入行已经 10 年。在北京的灯光师王奥,8 年前还在上高中,放暑假没事干,跟着堂哥到北京," 体验了一下剧组 "。开学回去,王奥又上了半年学,决定辍学,到北京开始了灯光师生涯。

当父亲的(同理可推,当舅舅、叔叔、姨父、姑父的)有时候太忙,活接不过来,让小辈闯一下," 灯二代 ",大多是这样起步的。

《我们村里出灯爷》视频截图

"90 后 " 灯光师进入行业的时候,灯光行业里遍地是老乡、老师傅,资源、机会唾手可得,跟当年老灯光师的境遇,不可同日而语。

" 二代 " 的王奥和王浩雨,聊起这一行,跟他们的大哥、叔伯、姨父姑父,截然两种风格。钱师傅和侯登高总绕不过 " 苦 " 和 " 累 "," 六七平米的地下室住七八个人 "," 守着 BB 机不敢去上厕所,不然剧组来了招募,你看不见别人就去了 "。

到王浩雨这代,出道就有长辈和老乡领路,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有趣、长见识,看他们无忧无虑的脸庞,就像在弥补上一代吞咽的苦。

王浩雨知道,这行有不靠谱的地方。干完这个戏,下个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不稳定 "。但是王浩雨喜欢这份工作的新鲜感。鄢陵县里另外一个被很多人选择的行业,是修大车,这个王浩雨就不喜欢,因为一旦开了店,就是 " 一年 365 天都待在同一个地方 ",而拍电影是 " 让你 365 天都不在一个地方 "。

王浩雨 / 南风窗 赵淑荷 摄

也有孩子没干这个的。侯登高说,不愿意自己的二儿子、小儿子再做这一行,太辛苦了。王浩雨说,有读书读得好的,肯定是继续念书,只不过像他,每次放完假,听身边的同龄孩子从北京回来聊的全是剧组的事,他也想出去。王浩雨说话特有网感:" 他们老说拍戏多好玩,累的苦的不说,把小孩都勾引出来干活了。"

王浩雨出来,到江苏,跟他爸拍了 4 个月的戏," 累得不行 ",遂回去上学。但是上学的时候,又老想剧组,这下明白为什么别人说拍戏都只记得好玩,因此还是想不上学,最后决定出来做灯光师。

如果说当年一代灯光师进入灯光行业是因为从 3 块日薪到 20 块日薪的飞跃,那么如今,孩子们想过上好日子,有了更多的选择。

影视行业相比其他行业的薪资优势逐渐被时代碾平。一部短剧,一天 10 集,正常 10 天拍完一部,王浩雨是灯光指导," 一拖三 ",即他带着三个灯光助理,整个团队拿到的日薪大约是 3000 块。长剧和电影,也就是灯光师们说的 " 大戏 ",灯光团队规模扩大到 8-10 个人,团队的日薪差不多是 5000-6000 块。广告给的钱最多,8 个人的灯光组一天能拿到 1 万块,而且据侯登高称,广告拍摄一般不熬大夜,到点下班。但疫情后,很多广告拍完不结账,王浩雨就不喜欢拍广告了。

装进车厢里的打光设备 / 南风窗 赵淑荷 摄

整个行业里,河南灯光师的比例在下降,很多孩子其实是不必再挤进这同一个选择里了。

靠 " 接活 " 维系的工作,大多没有社保医保这类稳定的生活保障,钱师傅也说,这行 " 不养老 ",所以灯光师年轻的时候都很拼," 使劲挣辛苦钱 ",老了还是靠自己。只有很少数做到顶尖的灯光师,最后能在北京上海买房子。

而 " 辛苦钱 " 的含义特别具象:灯光器材都很重,在组里转场,灯光师得扛起来就走;为了配合摄影和导演需要,灯光师必须精神高度集中,有时候要快速变动器材,爬上爬下;影视工作不固定,哪里有活去哪里,灯光师的生活往往漂泊;没有工会保护的剧组,为了赶拍摄有时候熬到凌晨四五点,这是侯登高觉得最难的," 熬夜受不了 "。

于是就有老了干不动这行的灯光师,回到县城里,用前半生拼命挣来的资本,安稳地过着日子。一些大灯光师都回家了,拍过吴宇森的《赤壁》的曹彦峰,现在在鄢陵卖卤肉。

图源:图虫 · 创意

南风窗在郑州采访当天,下午五六点,几个 " 总裁 " 就已经啃着馍,从园区下班了。晚上十点半,两位灯光师所在的组收工,侯登高很知足。他最怕熬夜,这个年纪,熬到两三点、四五点,他有点力不从心了。

王浩雨负责把器材车开回酒店,临走前他摇下车窗,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问我们:" 撸个串,喝点酒不喝?"

年轻的灯光师还有精力。2025 年,这份工作已经不再是财富神话,仍吸引他们扛着灯,飞身向前。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钱师傅为化名;杨林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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