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大观园》杂志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山大学历史系主办的月刊,旨在面向社会,传播、介绍中外历史知识,历史学家陈胜粦、蔡鸿生分任杂志社社长与主编,邱捷、林亚杰、林悟殊为责任编辑。[1]自1985年7月创刊,至1994年12月停办,十年之中登载文章五千余篇。
笔者因偶然的契机,获读整份刊物,览其全貌,感想良多。其中的学术内涵,自有值得钩沉抉隐之处;当年学界搭建桥梁、服务社会的热忱,编者、作者与读者间的密切互动,均反映着时代气息;学人群体的理想信念,在现实中的境遇、取舍,本身亦是可审视的“历史的切片”,故稍加梳理,以述其要。
《历史大观园》创刊号封面,和陈胜粦先生所作“发刊词”
一、创设
陈胜粦先生在《历史大观园》“发刊词”略谓,该杂志的发行,本意是“为历史工作者面向社会开辟一个场所,为读者们学习历史提供一个园地”。基于这种愿望,并且深信“历史知识能使人们扩大视野,开拓思路,增强走向世界的信心”,这份刊物得以问世,以在“中华民族正在打开国门,走向世界”之时,为造就“有能力面向现代化、有实力面向世界、有魄力面向未来”的“当代中国人”略尽绵力。开始的计划,是设置“中国与外国”“南国春秋”“港澳史话”“华侨史话”“古今人物”“名迹揽胜”“红旗谱”等28个栏目,随后声明:“举凡中外历史的有关知识,均属本刊介绍之列,不受已定栏目的限制。”
杂志规格初为16开48页,每期刊文40篇上下,自1991年起增加一个印张,改为64页,文章也增至每期50来篇,“各地都有来稿刊登”。作者群体中,既多有知名学者,也有在读的中学生。借助各个时间节点,编辑部对各方面的工作时常作有回顾和总结,由相关展望中,亦可见其热情与自珍的程度。
1987年7月,杂志创办两周年时,特登出了王季思、陈锡祺、金应熙三位先生的亲题贺语,有“蔚为大观”、“开卷受益”、“惠及后学”等勉勗之语,并以“编者的话”简短酬答,谓:“两年来,本刊得到海内外专家、学人和广大读者、作者以及各界人士热情的关怀与帮助,同时,我们还收到了大量的读者来信,其中有的给我们热情的鼓励,有的则提出善意的批评或各种有益的建议。这对我们办好刊物,无疑是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期待继续携手共进。
1988年3月,刊物出满三十期,杂志社举行的座谈会上,各方均表达了对工作的充分认可,称道“创办这样的杂志,是大学文科直接参加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一种尝试”。从社会反馈看,当时“很多杂志订数直线下降,但《历史大观园》却不断增长”,可见反响热烈。一位读者来信这样提到,“每当《历史大观园》一到学校,其他历史教师就将她抢去,先睹为快”,可见挚爱之情。
1988年第3期,登载“庆祝出版三十期”座谈会消息
创刊两周年、五周年时,杂志所登载的题词与致谢
1990年,正值创刊五载,《历史大观园》在明显位置刊登陈树钟、林坚殊、郑炳衡三位先生的题辞:“弘扬祖国优良传统文化”、“声播海外”、“萃集中外历史弘扬华夏文化”,既是内外评价,也是自我期许的表达。又过三年,在1993年第10期,刊物特设专栏,庆祝“出满百期”,登载张岂之、夏书章、胡守为三位先生的文章,各陈所见。张岂之先生称:“人们需要普及性文化学术刊物,《历史大观园》有较高的发行数额证明了这一点。”[2]胡守为先生也提到:“《历史大观园》在普及历史知识的工作上,做了不少有益的事,我听到一些历史学专家和普通老百姓对本刊的评价,都说办得不错,应该是雅俗共赏的了。”并进一步地阐述其义:“我们要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也就是根据中国历史发展的特点和现状,建设不同于他国的社会主义。要掌握中国的特色,必须研究中国历史上的政治、经济、文化以至近代观念等等问题,这就需要我们做大量工作,并将研究结果广为传播,使大家了解。改革开放,我们面临着要同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国家、民族交往,除了他们的现状以外,对他们的历史也应有所了解。”从内容来看,杂志也始终践行着当初“发刊词”里所阐明的宗旨。
1993年10月《历史大观园》杂志出满百期时,所载夏书章先生的文章,和主编蔡鸿生先生《园丁说园》一文
在“庆祝出满百期”专栏中,主编蔡鸿生先生以《园丁说园》一文,作了整体的审视反思,认可“《历史大观园》是一块传播历史知识的园地”,同时也坦言:“传播易说,普及难言”(以中国之大,人口之多),而可“略感宽慰”的是,刊物没有因为迎合市场、“招徕顾客”而自降格调,能够坚持“惟文是从”。最后强调:“读史是为了求真,也是为了奋进。历史知识是通向明天的。愿百期之后的《历史大观园》,永远与时代同步,走向未来,走向世界。”同期所登载的征订广告,也提到“《历史大观园》自1985年创刊,至今已满百期。在广大读者、作者支持下,这个刊物克服重重困难得以生存,并办出了特色和影响”,表示未来“将继续坚持为广大读者服务的宗旨”,以更高质量回馈各界的期待。然而该刊此后只维持了一年之多,在1994年底出版至第114期便匆告停刊。后面看来,“克服重重困难”,“办出特色和影响”,既是高度的赞许,也是沉重的勉励。
二、论学
陈胜粦先生提到,《历史大观园》杂志“凝集了我们中山大学历史系师生们的心血和愿望”,因而也自带有学术渊源的深刻印记,几乎每期,都有中大校内师生所撰写的文章。作文最多的是历史系教师黄义祥,先后发表文章65篇,多为近代革命史、青年运动史的内容,其中与中山大学直接相关的便有24篇。黄义祥先生对中大校史的研究卓有建树,其当年讲述中大校史的众多文章,登载在受众面更广的刊物上,也增进了读者群体对这所学校的了解。
《历史大观园》主张走向大众,定位面向“初中以上的广大读者”,最初所设栏目,甚至也包括了“自学辅导”“高考题解”等项,后续亦有相关文章发表,体现广泛的兴趣与关怀。但如主编蔡鸿生先生所言,该刊实际并非通俗读物所可自限:“已刊的大小数千篇文章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很专的,材料也是很罕见的。”蔡先生本人为该刊所撰《唐宋时代的广州与阿曼》《〈皇清职贡图〉中的瑞典人》等文(1990年第6期;1991年第11期),即可为此作一注脚。
基于编者的学术关照,该杂志也时常登载较前沿的学术信息。如《摩尼教碑刻新发现》一文(1989年第1期),作者陈长城称:“1988年6月间,我在福建莆田市涵江区发现一块断碑,经拓印、拍照,寄请专家们鉴定,咸认为是摩尼教碑刻。”并对该碑的发现经过、周围环境、型制及内容作了整体介绍。在该文后,编者加了大段按语,进一步向读者介绍摩尼教的背景,和此碑被发现的意义:“陈长城先生所发现的这块断碑,就目前所知,便是世界幸存下来的独一无二的摩尼教碑刻。其文物价值和学术价值确实不可估量!”呼吁有关部门善加保护。
当时中外学界的交流,也在《历史大观园》多有体现。1990年第1期,编者特设专栏,提到:“今年1月初,瑞典著名历史学家、哥德堡大学约根·韦布尔教授一行5人访问中山大学,与历史系同行进行学术交流。下面三篇文章,是本刊为向读者介绍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而约写的。”专栏文章里,既回顾了中瑞两国历史上的交往情形,也道及当时学界的互动。读者可了解到:十八世纪前期哥德堡与广州的交通,“往返航行平均要用698天”;在当时的43次远航中,瑞典商人从中国“至少运回瓷器2800万件”;1986年起陆续开展的“哥德堡号”水下考古中,“最令人兴奋的是找到了一箱50公斤重的茶叶。经过240年的泡浸,这批当年从广州外运的武夷茶依然色味尚存”。[3]
《历史大观园》曾筹划有“纪念孙中山诞辰120周年”“纪念陈寅恪教授”“纪念广东历史学会成立四十周年”专栏,反映了主办方的学缘与交往。所载多为学界信息,如《杜国庠与广东历史学会》,详细介绍广东历史学会的成立经过与后续影响,提到1950年8月,已回广东工作的杜国庠在得知郭沫若、范文澜、吴玉章等人将在北京筹建中国史学会后,即“乘全省大专院校教师集中在岭南大学办暑假研究会之机,召集各大专院校历史系的教授开会,共商成立‘中国史学会广州分会’事宜,得到热烈响应,并推选杜老、陈寅恪、容庚、刘节、梁方仲、商承祚、李稚甫等教授为委员,这就是解放后广东成立的第一个学术团体。后来易名为‘广东历史学会’”。此后的“广东中共党史学会”“广东华侨历史学会”“广东孙中山研究会”等团体,均是由“广东历史学会”分出。1991年,正值辛亥革命80周年,《历史大观园》连续两期以多版面登载“辛亥革命在广东”主题图片展,并有周兴樑先生所作专文,介绍广东学界在该领域的成果,如中山大学孙中山研究所的《孙中山年谱长编》《辛亥革命运动史》等著。
1988年第5期“纪念陈寅恪教授”专栏
1988年第5期的“纪念陈寅恪教授”专栏,登载林亚杰、胡守为、张荣芳三位先生一组文章,从各方面介绍陈寅恪的学术造诣与相关历程。胡守为先生更从亲历者角度,回忆了陈寅恪在岭南大学、中山大学时期的往事,谈到不少细节之处,譬如当时“岭南大学的规模不大,学生总共一千人左右。读历史专业的更少,1950年那一届只有三人。有一个学期他讲授《唐代乐府》,仅有一名学生选修。虽然如此,陈先生照样上课,而且绝无半点马虎”,还讲到了:“陈先生一贯具有高度民族自尊心,当我国原子弹试验成功的消息公布后,他深有感慨地说道:‘我国有了足够的自卫能力,便可不必依赖他人的保护伞了。’”
1989年第6期,发表黄萱《忆陈寅恪先生谈〈全唐诗〉》
曾任陈寅恪先生助手的黄萱女士,也有忆述文章发表,述及:“近日重读陈寅恪先生从前讲授的唐代史笔记,其中谈到《全唐诗》,使我想起陈先生生前的往事,他于工作余暇,常给我讲学术上的问题。”因记录下陈先生对《全唐诗》的见解,并加求证与诠释,“希望为将来修订《全唐诗》提供参考”。文称,陈先生曾谓:“校《全唐诗》应参用明朝本。《全唐诗》或原本经钱牧斋整理过。其中好的地方,都是牧斋做的。后归钱曾,然后由曾卖给季振宜。季乃盐商,清初人,很富有,是藏书家,但他恐无此学问。《全唐诗》虽只钤季的印,但无明言是他整理的。”又言:“全唐诗中令狐楚集有和诗,误为令狐楚诗。裴度《睡》诗,是他做的。整理《全唐诗》应先搜集明代各集的版本。因间有漏掉了作者的名字,因而误为前一作者之作品的情形。”[4]“以诗证史”是陈寅恪先生所倡立并广受推崇的治学理路,黄萱女士此处所述,则提示了“以史治诗”的相关取法。这些学术史料,因《历史大观园》而得保存,也体现其“学缘”与“学境”。
三、存史
蔡鸿生先生在《园丁说园》中介绍道:“稿件来自四面八方,作者分布各行各业。这样的‘杂’,正是《历史大观园》的活力所在。”然以专业学者主编“杂志”,或许不无内在矛盾——学术注重推陈出新,而面向公众“普及”知识,则更需要循循善诱。这样的落差,也确曾引起过编者的困惑,故有“启事”提醒作者:“文章务必尽量依据较原始的资料,或较权威性的著作,对只依据通俗读物撰写的文章,本刊将慎用。”(1988年第9期)强调依据“原始资料”,是治学态度的体现,也是针对稿件质量而表露的担忧,由于通俗性与大众化的定位,这种期许显然难求普遍落实,但该刊所登载的文章,往往含有较珍稀的素材。
如1988年第10期《胡适与邓絜的友谊》一文,作者即提到:“下面几首诗是我在整理祖父邓絜诗文时发现的。”并作解说,加以刊布。邓絜,字佛衷,胡适早年作旧体诗,1908年有《寄邓佛衷日本》一首,既已收入胡适文集。这篇文章所介绍的背景,及所发掘邓絜《春去赠适之》《海上怀绩溪胡适之》两诗,则提供了更丰富的背景信息。又如,1992年第5期的《燕子矶头的劝世碑》,其题记曰:“家父邵仲香,当年追随陶行知创办晓庄师范学校,任该校农事指导员,对陶行知当年在晓师的活动、轶事知之甚多。去年7月8日老父以98岁高龄谢世,生前写就有关陶先生办晓师时文章多篇,本篇是其中之一,读来颇饶兴味,兹经整理于下,以飨读者。”这些温情的记录,让历史更加真切可感。
在此类的新文献中,名人史料往往更受学者瞩目,陈寅恪先生佚诗的发现便是一例。《历史大观园》1992年第8期,发表中山大学古文献所陈永正研究员的文章,提及自己一段独特的诗画因缘:“1968年秋,画家李筱荪君深夜过访,持罗雨山《藤花别馆诗钞》钞本一册,嘱为收藏。其封面有陈三立老人题签,扉页有陈寅恪先生题辞二章,为中华书局版《寒柳堂集》所未收。……1992年春,偶与书画家连登语及陈先生两首佚诗之事,连君大喜,谓曾从迂翁学诗词,《藤花别馆诗钞》为己亲笔抄录。”陈寅恪先生《题藤花别馆诗钞》二首,原先并不为人所知,正是由于这篇文章,才得以发表流传,产生反响。[5]
1989年第6期,发表陈永正研究员的《陈寅恪先生的两首佚诗》,录陈先生《题藤花别馆诗钞》二首:“招叟琴声犹在耳,罗君诗句又来投。老夫困卧炎蒸地,顿觉清凉似暮秋”;“乡邦风雅久陵夷,况复而今异昔时。借问多才罗雨子,不知持此欲何之”。
因与孙中山先生的特殊渊源,中山大学的研究传统,也奠定在学界的影响力。这层联系,亦体现在《历史大观园》上,常有相关来稿,交流新见文献。如该刊1987年第1期,发表翠亨村孙中山故居陈列馆张佩茵的文章,介绍:“最近孙中山故居收藏了中山先生给两女儿的一封信,信中父亲对女儿的深情和慈爱溢现于纸上。该信是孙中山先生1910年12月往欧美筹款,将抵巴黎前写的。这时,孙娫、孙婉与其母留在马来亚槟榔屿。远隔重洋,孙先生仍抽空写信将自己的行程告诉女儿,并沿途选购一些名胜风景画片,托朋友千里迢迢给她们送去。”信件全貌也随文公布。1994年第12期,又发表日本神户孙中山纪念馆蒋海波的文章,披露两则孙中山先生在海外的资料,并解说道:“1913年2、3月间,孙中山赴日本访问,受到日本朝野的欢迎,他的大多数活动与言论都被记录下来,成为研究孙中山的重要资料。……当时作为基督教徒的孙中山曾出席东京(2月23日)、大阪(3月11日)基督教青年会主办的颇具规模的欢迎会,均发表了演说。两次演说都不长,但从内容看却相当重要。特别是在大阪的演说中,孙中山首次公开地使用‘大亚细亚主义’的概念,并作了‘亚细亚主义不外乎世界主义’的说明。对孙中山出席这两次欢迎会,台湾出版的各版《国父年谱》均无记载。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的《孙中山年谱长编》有简略的记载,但没有收入演说的内容。笔者因偶然的机会读到日本基督教会的书刊,发现了孙中山这两次演说的记录。现试将有关报道和孙中山的演说译成中文,以便更多的学者了解这些珍贵的资料。”并附上两篇孙中山先生当时演说报道、记录的中译文。[6]
《历史大观园》多有文章介绍孙中山研究的新史料
对孙中山先生流存民间的文献,《历史大观园》也常起到搜集、刊布的作用。该刊1989年第2期的文章,便介绍了广东省斗门县井岸镇泥湾村孙国强家珍藏的墨迹——“是目前保留下来的唯一的一幅孙中山为百岁老人的亲笔题字”,谓:物主的祖父有兄弟4人,作为侨商,曾积极支持孙中山的革命事业,深得器重。1919年孙中山获悉其家母百龄大寿后,在照片上题写“淑德高龄”、“孙母周太夫人百龄晋一荣庆”(落款“孙文敬祝”,并钤“孙文”朱印)。孙中山先生所作《孙周太夫人期颐祝词》,共六句54字,也随该文登载。[7]另有一些文章,则是对于已公开文献的重要补充。如1994年第11期,陶维墀的《孙中山题写“经纬万端”纪事》一文称:“近见《孙中山集外集》中有1916年8月20日赠先曾祖陶荫轩‘经纬万端’的横幅,为道其始末。该横幅乃是日晚,先曾祖在绍兴花巷布业会馆宴请后,先生当场挥毫赠予的。并非‘陶荫轩先生属’而是‘荫轩先生正之 经纬万端 孙文’,下无钤印。”文章并讲述了更多相关信息,提到:“荫轩公为光复会会员,自其父琴士公起,开设陶泰生布店,世长布业与商会,富于财又喜交革命人士,公与先生相交,尚在清末,为革命筹款事,由族叔陶成章(焕卿)介绍而频通鱼雁的。今可知者:1912年中山先生任筹划全国铁路全权,11月9日专程来杭,会见实业钜子,进行筹款,公应邀而往,后同谒秋瑾墓,照片犹存。”文中详细描写当时(1916年8月19日)孙中山与陶荫轩的交谈,涉及了对陶成章遇刺的评议,所载孙先生言论,称:“仆与焕卿(陶成章)早年共事,奔走革命,驱除鞑虏,虽间有龃龉,其志则相同,决不愿置其于死地!……英士(陈其美)虽与仆同事,易独行,易相左,果英士所为,今英士亦遭暗杀,冥冥相报,可解恨乎!”并记述了8月20日孙先生出席布业会馆活动时的谈话。[8]作者在文末自言“(孙中山)先生于绍兴留三日之伟踪,父老传之,家乘记之,而先考戊辰年日记记之犹详”,其提供给该刊的,实际是甚独家的内容。
夏书章、李锦全先生回忆新中国成立前夕的国立中山大学
除历史文献外,保存当代口述史料,也是该刊的关注点。在“出满百期”纪念专栏里,夏书章先生撰文呼吁加强口述历史(oral history)的搜集工作,认为:在过去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这方面有价值的内容已大量损失,“有的机会稍纵即逝,难再捕捉。特别是某些带关键性的人物,若在丧失记忆或离开人世以前,未能将鲜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事实、真情、细节等口述传世,便必然会在历史上留下不少难以索解的‘谜’”。而其本人先前已有现身说法,曾作《解放前夕“国立中山大学教授活命大拍卖”杂忆》,讲述自己所知悉的情形。
文章很快便得到回应,几个月后,同为当年中大学子的李锦全先生,也在该刊发文称:“前几天看了1992年第6期《历史大观园》里登载夏书章同志一篇杂文,题目是《解放前夕“国立中山大学教授活命大拍卖”杂忆》。夏老所写教授活命大拍卖的情况我是亲见的,当时我是中大历史系学生。读过夏老的文章后也使我浮想起一些往事,就是这里说的两副对联的杂忆。这件事情太小恐怕不会有多少人注意,但对解放前的中大,我认为也算留下了一点历史印记。”并复述了1949年元旦在中大文学院宿舍楼及食堂前挂出的充满抗争色彩的门联。[9]这些当事人所留存的记忆,都丰富并生动化了对相关历史的认知。
此外,还有一些不经意的叙述,也透露了可留意的历史细节。如有一篇讲述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陵园历史的文章,提到园中“纪功坊”顶部的自由女神像,原为护法运动时期美洲华侨所雕赠,在后续的时代潮流里,曾被多次撤去,多次恢复,直到“1980年国家和广东省政府拨出大批款项对陵园进行了全面修复,1981年新塑的自由女神像再次树立,新像比旧像增高一米左右,显得更加雄伟”。(1988年第8期)这些描述,为后人记下饶有趣味的史实。
《历史大观园》还记录着一些文学交流,如1986年第7期,有“编者按”称:“香港名作家梁羽生先生以创作武侠传奇小说著称于世,其作品早已脍炙人口,近年来,梁先生在创作之余又写成关于楹联掌故的佳作百余篇,本刊将从今期起陆续刊出,以飨读者。”此后三年之间,相关内容连载了14次。梁羽生先生本名陈文统,1944年入读岭南大学,1949年毕业后赴港发展。岭大在后来院系调整中与中大合并,改革开放之初的稿约,也使这段旧时渊源得以再续。
名作家梁羽生在《历史大观园》连载多篇楹联掌故
四、辩疑
《历史大观园》既是旨在传播知识的“园地”,也是编者、作者、读者之间密切交流的平台。陈胜粦先生即提到,当时“爱好历史的朋友从国内外给我们来信,要求解答各类历史问题,对我们表示信赖,鞭策我们面向社会”。(《发刊词》)这种互动性,亦为该刊创设的重要背景。杂志最初设有“咨询答题”“大众信箱”等栏,便是这一取向的体现。此后读者纷纷来函,提出各类疑问。编辑部安排专家学者分别给出细致的解答,但随来信日益增多,这种交流方式不免受到制约,逐渐难以为继。[10]然而围绕已刊文章及相关议题,读者依然踊跃寻求交流,形成许多自发的探讨,刊物因而另为安排“读者园地”“争鸣园地”等栏。
不能断言所有读者都很认真,但是《历史大观园》确有一个极细致的读者群,时常就所发现的疏漏提出指正,甚至标点、插图,均在“审查”之列。[11]另有一些话题,由于具有较广泛的关注度,相关争论往往持续较长时间,譬如有关观世音的讨论,《历史大观园》数年之间登载多篇来稿,从不同方面展开论说,并多针对先行文章的欠妥之处,不断发掘、展示论据,反复提出商榷。经此过程,将有利更多读者获得更全面的认知。如蔡鸿生先生所介绍的,“绝大多数作者,与编者素昧平生”,《历史大观园》并非“同人刊物”,而有较高的开放度,此类“争鸣”得以持续开展,反映的是编辑部的开明态度,也体现刊物的吸引力。
“读者园地”栏目的开辟,提供了重要的表达空间。除去不胜枚举的细节勘误,很多讨论实兼具着学术批评功能,这是难能可贵的。如该刊1991年第8期,有作者提到:“拜读了《历史大观园》1991年第3期所载蒋同明先生的《总前委在瑶岗》一文,获益匪浅。然而略感不足的是,该文在史实上有好几处明显存在错讹,使本来一个很好的题材出现了不应有的缺憾。比如,把显然不属于总前委做的工作,或者把总前委在其他地方做的工作,都写成是总前委在瑶岗所为,使人难免会产生牵强附会和张冠李戴之感。”并引证材料,匡正相关问题。又如1994年第10期的《“白马会盟”地址正误》,作者提到:“最近重读《孙中山年谱》(中华书局1980年7月版),发现该书第1922年12月26日条记载:‘受孙中山以大元帅府名义委任的中央直辖滇军总司令杨希闵、中央直辖桂军第一路总司令沈鸿英、中央直辖桂军第二路总司令刘震寰等,各派代表在广西藤县大湟江白马庙举行会议(‘白马会盟’),会商讨陈战略和合作条件。’会议地点的地名有混淆错误。”该文经考证指出:“这一长串地名,其实是广西三个不同的地方,各各相去甚远”,“会盟”地点的准确表达,应订正为“广西平南县白马墟”。
《历史大观园》也常有行家里手来文,针对已刊文章加以补正。1993年第6期便有刊登来稿称:“贵刊1992年第11期刊发了《巨奸梁鸿志伏法记》一文,详细讲述了梁逆在上海提篮桥监狱伏法的过程。我长期在提篮桥监狱工作,近几年又一直在编写监狱史,查阅过大量的资料,并访问过枪决梁逆时在场的看守长柏其林先生,感到《伏法记》中有些情况(如地点、时间、细节)与事实不符。而有些不确切的说法多次出现在书刊上。为免以讹传讹,今特将有关情况记述如下。”还有一些文章,引来同好者的热忱发声,如所登中国社科院哲学所衷尔钜研究员的来文,即谈到:“读了王勇先生在《历史大观园》1994年第2期发表的《陈元赟与日本柔道》,感到十分高兴,这位在国内被湮没无闻近400年之久的明清之际杰出的学者、诗人与方伎家时至今日毕竟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并从专业研究者的角度,作了更深入的分析、介绍与说明。(1994年第7期)
此外,杂志中也常可见作者之间建设性的讨论,或告知以更前沿的资讯,或发掘出更一手的文献,或提出更公允的论断。经多方的论难与验证,先前许多有意无意的误解,以及不足为信的错谬,也得到了必要的澄清。对于作者,自是一种切磋砥砺,对于其他读者,则在获知具体信息内容以外,还有更重要的慎思明辨的思想启迪,如王国维的诗句所言:“知识增时只益疑。”而实际上,《历史大观园》多有文章注重此义,如在谈历史教学法时,有作者即强调对“知识性差错”应保持有敏锐性,甚至对于教科书中某些说法,也应当有怀疑态度,才能“培养严谨治学精神”。[12]其“创刊号”的文章,便已论述“读书与怀疑”的关联,引证《孟子》“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言,与陆九渊“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的警句,反对不加思辨的信从,[13]这些都是深有见地的。相比于具体问题的答疑解惑,刊物日常所传递的意识与思维习惯,将使读者有更好的心领神会。
五、终章
《历史大观园》杂志自创刊后,每年都发布有“征订启事”。由其内容可知,订阅业务是由全国各地邮局办理,一般于每年11月间,办理第二年的征订工作。故当节点临近,该刊都会登载消息提醒读者继续订阅,已成多年惯例。1993年第10期,该刊照常发布公告,“请各位读者注意邮局收订时间”,然这已是最后一次有关通知。到了1994年第12期,杂志末页登出宣布停刊的启事:
《历史大观园》自1985年创刊以来,承蒙广大读者、作者的厚爱和支持,在普及历史知识、弘扬中华文化方面做了一些工作。但是,目前高等院校正在深化改革,为了集中有限的人力物力搞好教学与科研,我们再无力兼顾这个刊物的编辑。征得上级主管部门的同意,《历史大观园》于1994年12月以后停刊,1995年不再发行。已办预订手续的读者请到邮局退款。在刊物即将停办之际,谨对几年来热情支持我们的读者、作者表示衷心的感谢:并对因本刊停办而增添了麻烦的读者和邮局工作人员表示歉意。
《历史大观园》最后一期封面与末页所登“停刊鸣谢启事”
主办方是何时、如何作出这个决定,外人难以得知,但由其登载的一些信息,已可看到些许铺垫。主编蔡鸿生先生曾言:“忆自创刊以来,惨淡经营,只能维持简单再生产,想更上一层楼,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论“普及历史知识,弘扬中华文化”,还是“为历史工作者面向社会开辟场所”,这些高远志向,在刊物开始具体运作之时,即不得不受现实的制约。人力吃紧等方面难题,很快便有显现。创刊之初,编辑部曾设想过“来稿不用即退还”,后续则明显有其难处,先是委婉告知,“为集中力量搞好编辑工作,本刊决定今后一般不再退稿”,继而再三声明:“本刊人手不足,无法退稿”;“限于人力和经费,对不用稿不能一一退还”;“限于人力、财力,本刊无法退稿,望见谅”。是为其中一个侧影。
另是财力与物价的因素,有当事者认为,《历史大观园》的停办,主要由于“经济条件等原因”,指出当时历史学等“创收无门”的专业,“一度处于求生存的困难境地”。[14]《历史大观园》前后创办十年,也留下了有意思的印记。1985年创刊时,定价0.45元,此后几乎每年都有增长:1986—1987年为0.52元,1988年0.62元,1989年0.95元,1990年1元,1991年1.3元,1992年1.5元,1993年1.8元,1994年2.5元——前后相差五倍有多。据主流媒体的大体分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涨价幅度为:1985年9.3%,1988年因“价格闯关”,达到18.8%,1990年曾急降到3.1%,1994年则又达到24.1%,“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物价峰值最高的一年”。[15]即使是社会普遍存在的情况,编者却仍在为刊物的涨价,尽其耐心解释的义务,或谓“由于纸张的涨价与印刷加工费的提高”,或称“为尽量做到收支平衡”,表示情非得已,也隐含着些许歉意。
至于“停刊启事”所指向的“目前高等院校正在深化改革”,或可援引另一学者之说以为旁证,大体谈到:当时学界内外环境变化,一方面是“面对着迅速的通货膨胀,国家用于高等教育的经费明显不足”,一方面是“来自行政部门和社会各界对教学与研究的干预明显增加,尤其是在增强竞争意识、打破‘大锅饭’的名义之下,各种各样的检查、评估没完没了,学校内部的管理体制和行政运作机制也变动频繁。这种情况,毫无疑问会对正常的教学和研究秩序产生冲击,对人文学科的学术传统和研究习惯更是严峻考验”。(《陈胜粦教授纪念集》,第102页)如此一来,本就“惨淡经营”的学刊,最终选择退出市场,大概就是当时大环境下的最优解。这种风气转变,影响及今如何,则是各人冷暖自知的体会。
回过头看,《历史大观园》杂志的创办,更是对于一种信念的勇敢践行。在百业待举的时代情境下,在“打开国门,走向世界”的开放气象中,一群学者主动面向公众,以自觉的启蒙意识,作真诚的平等交流,旨在推动国家、社会的进步,增强面向未来的信心与素养,得到作者与读者的厚爱,得以延续十年时间。后来面对现实考量,面对高校改革所带来的教研秩序的重组,在“无力兼顾”的自白里,其最终的抉择与取舍,也是留给今人的一个思考。
目前可见的资料中,鲜有对《历史大观园》的直接提及,但由为数不多的忆述,依然可见其一定范围的影响。如有文章讲到,“那时(20世纪80年代末)大学念历史学系又喜欢动笔的学生一定知道《历史大观园》”;[16]停刊多年之后,“仍有读者过问”。如今翻阅这份“过刊”,其中随处可见的闲情逸趣的雅致,批判精神的锋芒,文化传承的担当,依然鲜活可感。强调学术求真的本质,坚信历史知识的功用,寄寓面向未来的期许,无不体现高层次的精神关怀。
《历史大观园》1993年第2期,所登出的“永芳堂”旧影,以及“中山大学近代中国研究中心将树立十八位近代先贤铜像人物简介”
该刊1993年第2期,特以纪念中山大学近代中国研究中心(“永芳堂”)的竣工,所载专文里,写到其独特的建筑特征——“循序而上的六十级台阶喻示国家的发展与进步;舒展的两翼象征着开放的国门”——恢弘气象跃然纸上;介绍捐建者的情怀——“他铭记父亲(姚永芳)的遗训:‘中国人在海外无论怎样有钱有地位,如果祖国不富强,也是抬不起头来的,更不要说扬眉吐气了’”——寥寥数语,赤心可鉴。[17]该“专号”上,还报道了“十八近代先贤铜像”将落成的消息,对林则徐、魏源、洪秀全、冯子材、邓世昌、康有为、梁启超、黄遵宪、谭嗣同、严复、容闳、张謇、黄兴、孙中山、章炳麟、秋瑾、蔡元培、詹天佑分别作了介绍,并有史家陈锡祺先生撰文、书法家廖韫玉先生书写的《永芳堂记》拓影,其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研究近代中国,振奋民族精神,以利国家建设,此诚海内外炎黄子孙所认同者也。”后世经历变迁,景观早已不在。时隔多年,再从这份存世十载的刊物,回首一代学者曾有过的壮志、热忱与品格,不由令人想起黄庭坚的意境深远的一句诗,“江湖夜雨十年灯”,其上句是“桃李春风一杯酒”。后世人们有多少的感怀,当初人们就当有多少的欣悦。
注释:
[1]据该刊1988年第1—7期所署。
[2]张岂之:《加强道德伦理遗产研究》,《历史大观园》1993年第10期,第2页。
[3]这一沉船茶叶样品现藏广州博物馆。
[4]黄萱:《忆陈寅恪先生谈<全唐诗>》,《历史大观园》1989年第6期。
[5]后来学者为陈先生诗作笺释,论及这两首诗,所据便是当年《历史大观园》的这篇文章。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上卷,第444—445页。
[6]蒋海波:《新发现的孙中山在日本的两次演说》,《历史大观园》1994年第12期。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的《孙文全集》中,收入了这两次演讲不同风格的译文(蒋海波译,石川祯浩校),可为参照。见《孙文全集 第十册·演说》,第241—243、256—258页。
[7]区达权:《孙中山为孙周太夫人的题照题词》,《历史大观园》1989年第2期。陈旭麓、郝盛潮先生后来主编《孙中山集外集》,收入上述文献时,依据的便是《历史大观园》最初发布的内容(见《孙中山集外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32—633页)。
[8]陶维墀:《孙中山题写“经纬万端”纪事》,《历史大观园》1994年第11期。据笔者较有限的涉猎,学界新近成果如《孙中山史事编年》(2017年)、《孙文全集》(2021年),均未收录这些内容。
[9]李锦全:《“两副对联”的杂忆》,《历史大观园》1992年第10期。文学院宿舍楼门联内容为:“听战鼓雷鸣,迁都乎?搬校乎?万事休提,且咬菜根辞旧岁;看阳春雾霭,民主也!自由也!一腔抱负,还将心意寄来年。”食堂门联内容为“但愿来年菜有肉;莫如去岁饭渗沙”。
[10]1987年7月,编者已称:“由于人力有限,对于读者的来信,我们无法一一作复。”1988年9月,该刊登载的通告也提到:“不少读者来信提出问题要求解答,对其中较有普遍性、可读性的,本刊尽量组织专稿公开答复;其他问题,限于人力、版面,不能一一回答,望读者谅解,请就近请教老师。”
[11]如有读者来信指出:“读贵刊1988年第10期,发现第26页—27页《新四军皖南两次“反扫荡”》一文的标题有误,应为反‘扫荡’。引号只能将‘扫荡’引住,否则贬低了新四军的反‘扫荡’斗争。”另一读者的来信则提到:“贵刊作为一本历史刊物,插图一贯比较精确,……但笔者最近发现1990年11期《现代医学的奠基人——韦萨留斯》一文插图与1989年12期《精湛的医术,高尚的医德》一文插图一模一样,其实两者内容并不相同,一是介绍出生于比利时的16世纪解剖学教授韦萨留斯,一是介绍公元前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特斯。显然,这两处用同样一幅插图是不负责任的,难道该图中人物既是韦萨留斯又是希波克拉特斯吗?历史插图应有科学依据,要符合史实,否则就会闹出宋人戴乌纱、明人戴幞头的笑话。”(见《纠正标点错误》,《历史大观园》1989年第2期;《历史插图应有科学依据》,《历史大观园》1991年第4期)对此类意见,编辑部多以“来函照登”的方式表示接受。
[12]潘任巨:《激发学史兴趣 培养严谨治学精神》,《历史大观园》1988年第10期。
[13]王文亮:《掩卷之后三题》,《历史大观园》1985年第7期。
[14]黄义祥:《与胜粦相处的日子》,中山大学历史学系、中山大学近代中国研究中心编:《陈胜粦教授纪念集》,2004年,第67页。
[15]陈乐一、张丹:《改革开放以来物价周期波动及启示》,《人民日报》2016年4月18日,第16版。
[16]柏峰:《船靠岸与岸靠船——回忆蔡鸿生老师的教诲》,林悟殊主编:《脱俗求真:蔡鸿生教授九十诞辰纪念文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65页。
[17]关晓红:《中山大学近代中国研究中心和它的捐建者姚美良先生》,《历史大观园》199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