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的保单:受伤致残后,一个骑手的僵局

“隐身”的保单:受伤致残后,一个骑手的僵局

2025-07-17 动态更新

曹利波在做外卖骑手期间受伤致残后,一直在寻找那张“隐身”的保单。

2023年1月14日,雪天,他穿行在山东淄博临淄区,送完午高峰的单,回家路上不慎滑倒,伤情经司法鉴定构成九级残疾。站长和安全经理告诉他,治疗完拿材料到站点报销,“报,都能报”;6月做完手术,那三万医疗报销他一等就是半年,又是一年下雪天,只是站点已注销,人找不到了。

保险也拒赔。今年4月,新疆前海联合财产保险公司(下文简称“前海财险”)才给他发函解释称,他下班途中前往吃饭的地方摔倒受伤,负全责,不符合可认定工伤情形,雇主责任险不予理赔。且因投保人、被保人均为站点公司,他无权查看保单——他一次次投诉,又像皮球般一次次被踢回原点。

今年6月,他一纸诉状将保险公司告上法庭,也被驳回:他需补正保单材料,且雇主责任险主体应是站点公司,如个人起诉请提交权益转让书。

那张存在、却看不到的保单让曹利波如鲠在喉。但在律师眼中,保单并非唯一关键证据,自他受伤后骑手账号被注销,等待越久,处境越是被动。个案背后,“隐身”的远不止一张保单。

“咱以为骨头没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曹利波今年37岁,在半年骑手生涯中习惯了磕碰。赶时间,“得卡点”,这是他有时逆行、闯红灯的理由;但有些坡就得下车推,这是他摔出来的经验;暴雨天变数多,水深及膝,小车掀个浪过来,能把他连人带车直接扑倒。

他初中辍学后,一直在淄博本地化工厂做维修工。2022年8月,失去工作的他做起外卖专送。常态下,超时会降信誉分,一条差评可能要被站点扣20块。

“做骑手就为了过渡一下。”他每天基本跑11个小时,每月就请一天假,到手五六千块钱,“不像大城市,单价高、单子多,我们纯靠时间挣钱”。

但据天眼查信息,他所在的外卖站点公司——江苏载物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下文简称“载物公司”)过往277条招聘信息中,将骑手描述为一份自由无压力、月薪动辄过万的职业。该公司成立于2019年,企业注册资本2000万人民币,法定代表人崔涛同时持股99%。公司年报信息显示,其2023年的员工、参保人数均为0人。

另据该公司(甲方)与曹利波(乙方)签订的配送服务结算合同,甲方为外卖平台在合同签订地的结算平台单位,由外卖平台或第三方向乙方发放配送费。此外,乙方可申请以甲方的名义申请购买商业保险——曹利波说他没问过具体保险条款,只知道保费从他每天第一单配送费里自动扣除。

2023年1月14日,山东淄博已下了好几天雪,出现爆单。他送好餐,有人道谢一声,也有人抱怨餐都凉了。碰着积雪路段,他只敢推着车送,有些薄冰难以察觉,还是摔了两跤。但摔倒与害怕摔倒,都不是请假的理由。“站里不会同意的,好像显得你很娇气一样。”

当天下午临近3点,他送完午高峰最后一单回家吃饭,在距他家一公里的管仲路与南环路口的下坡处滑倒。他说,当时电瓶车突然摇晃,一刹车,整辆车瞬间侧翻倒地,他支起身推车时,还有些懵,想着回家贴膏药就好了。走了一百多米,扛不住了,只好叫救护车。

到了淄博市临淄区中医院,他疼得腿不敢着地。住院的20天里,他就听懂自己韧带断了,“咱以为骨头没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韧带拉伤,那不就躺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医生建议下,2023年6月10日,他去山东大学齐鲁医院做了手术。

相关诊断报告显示,他的右膝关节前十字韧带完全断裂,陈旧性膝关节软骨损伤。伤情经山东金剑司法鉴定中心济南分所司法鉴定,构成九级残疾。

术后,他绑着护具在家躺了三个月,等站点报销30496块医疗费。但事态早已悄然改变:原先骑手账号排班表还显示1月14日“异常(半)”,因为他晚高峰班次没去。2月出院后,账号已注销,多个工作群或解散,或将他踢出群聊。

“受了伤,站里不让我们在群说,好像潜规则一样。”他说站长只让单线联系,否则怕影响“士气”;至于账号,“再去站里,可能会再给我解开”。

曹利波缺乏应对类似事件的经验。

专注交通事故代理的北京元甲律师事务所律师赵金保表示,类案中,骑手账号为有力证据之一,其中考勤打卡、订单记录等信息,最好能定期录屏,并结合配送合同、薪资发放流水等材料,向仲裁委申请劳动关系确认——这是工伤认定的前置程序。

此外,单方交通事故也需要报警,他说有些骑手觉得摔伤是自己的问题,就没报警,但交警部门出具的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为事故事实的核心证据。即便错过报警,事后也要尽快补报申请事故证明书。

广东省律师协会行政法专业委员会委员、广东华商(龙岗)律师事务所律师管铁流认为,类似情况或符合“新职伤”(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应保范围,即在工作地点返回住所的合理路径中受伤,可争取保险理赔及工伤待遇。

目前我国正开展新就业形态人员职业伤害保障试点,并逐步扩大范围。人社部等九部门今年4月发布通知,2025年7月1日起,在已先行试点的7个省份和7个平台企业的基础上,增加山东等10个省份以及多个规模较大的平台企业开展试点。

管铁流表示,工伤保险作为一种社会保障,强调倾斜保护,因此对“三工”——工作时间、工作地点、工作因素的审查不会过于严苛。针对骑手的工作模式,前两者“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考量都不是绝对的”,最关键的是工作因素,即在为了单位或者平台利益的行动过程中受伤。

而曹利波今年找到当地人社局,得知已经过了工伤认定的一年时效期。

“空头支票”

事后回想,曹利波发现自己一直被“拖着”。

据他与站长的微信聊天记录,受伤当天,站长表示能报销,“等治疗完,拿材料来站点给安全经理保(报)”。临做手术,站长自称已不在站点工作。

那时,医生让他与站点确认是否签《外伤无第三方责任承诺书》,承诺受伤与第三方责任或工伤责任无关,签了可以走医保,不签的话费用则由保险报销。

据曹利波与安全经理微信聊天记录,对方表示可以先签字走医保,剩余部分走保险,“报,都能报(销)”。

对此,赵金保建议骑手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尽量不签类似“不实陈述”,但若出于救治紧迫性不得不签,后续如能证明劳动关系、工伤事实存在,这份协议并不会影响工伤认定与索赔。站点上述承诺近乎“空头支票”,但可作为雇佣关系存在的证据之一,并以提供劳务者受害为由起诉站点公司。

曹利波回忆,2023年11月,安全经理告诉他已向前海财险提交报销材料,但“这种上万的大额保险(理赔流程)会很慢,所以等的时间比较长”。之后鲜有回音。

载物公司的注销备案信息显示,2024年1月5日,该公司因决议解散。1月9日,烟台市芝罘区仲裁委对该公司作出裁决,其需支付一名员工一次性伤残补助金、工伤医疗补助金等合计27.8万元,因不能清偿到期债务并明显缺乏清偿能力,受理该员工对公司的破产清算申请。

那么,站点公司破产清算、注销,受伤骑手该如何应对?

赵金保表示,哪怕与公司的纠纷未下判决,骑手也要尽快向破产管理人登记债权,保留追究权利。过了登记期,可能会不予赔偿,或公司剩余资产已被提前登记者分清。如公司已注销,可在工商部门调取相关注销证明后直接起诉股东。

“咱也不懂这块,咱就想着把剩下的医疗费报了就行,没有想多要钱。”曹利波说,两次出院康复期,都是父母照料他,两人平时没啥收入,就靠种地补贴生计。这3万块钱,抵自己此前在化工厂半年的收入,“也是一笔辛苦钱”。

结果安全经理辞职了,保险也没办下来,“他说他也不知道原因,反正保险公司就是不给报”。为此,曹利波多次向金融监管总局投诉保险公司。

直到今年4月22日,他才收到前海财险不予赔付解释函,其中认为,该雇主责任险保额65万元,被保人为载物公司。因他在下班途中前往吃饭地方摔倒受伤,负全责。根据合同条款相关约定不符合可认定工伤情形,故不子受理。

在管铁流看来,一些劳工没有劳动合同,本身就难以享有工伤保险救济,雇主责任险作为一种“替代性”商业保险,不应以不属工伤为由拒赔。“如果我都能认定工伤了,还去找你去索赔啥?”赵金保则表示,如果赔付前提是必须认定工伤,那责任主体还是站点公司,最终可能得走诉讼途径。

据天眼查信息,2020年至今,载物公司涉及司法案件56起,案件属地基本为山东,半数案件案由为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纠纷。

澎湃新闻记者在裁判文书网检索发现,该公司为一外卖平台的区域代理,多名骑手曾在工作期间与他人发生交通事故,法院判决保险公司按雇主责任险合同约定承担赔偿,载物公司作为用人单位也有相应责任。

如2020年9月,淄博一被告骑手致原告受伤,构成二处十级伤残,保险公司赔偿12万元,载物公司赔偿5000元;而在2024年两起相关判决中,保险在合同范围内赔偿后,超出部分损失均由载物公司承担,分别为33524.5元和9916.90元。

2023年及2024年,烟台市芝罘区法院、青岛市崂山区法院前后分别对该公司执行限制高消费令——其在相关劳动争议、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纠纷案件中,并未在指定期间履行给付义务。

维权的成本

今年6月12日,曹利波向乌鲁木齐铁路运输法院起诉前海财险,他认为自身情况在雇主责任险应保范围内,要求对方支付意外伤残、医疗保险金合计16万元。法院驳回了起诉,让他提交保单,并称雇主责任险主体应是站点公司,如个人起诉请提交权益转让书。

他没想到,看一眼保单这么难。

据他与前海财险多次通话录音,保险员均表示,保单为被保险人(载物公司)隐私信息,只能让公司调取,或者他能提供公司盖章授权。

他给站长、安全经理打电话,基本拒接。目前的站点已换成北京的一家外包公司,新站长特意强调,他们和载物公司“没牵扯”。兜兜转转,只能问外卖平台客服,据通话录音,对方建议由法院向平台调证,还称“我手里有很多类似案子,都是走法院向平台调证,说白了,你本人肯定是调不着保单的”。

7月15日,澎湃新闻记者联系载物公司法人、股东崔涛,他未正面回应是否给曹利波提供保单及授权书,只称自己已经一年多没干外卖了,具体情况“让法院跟我沟通”,随即挂断电话。

“我们出钱给公司上保险,怎么最后却是打工的承担了所有。”术后,曹利波改卖烧饼,每天半夜起来和面,赶早市出摊,挣的和送外卖差不多,想休息还不用请假。伤情也没太影响工作,只是走路爬楼得提防点,“心里后怕,怕再弄断了”。

外卖配送箱还在杂物房里,连同收麦用的蛇皮袋一起积着灰。父母劝过他,实在要不到赔偿就放弃吧,他不甘,至少也要看到保单输个明白。

赵金保分析说,曹利波起诉被驳回根源在于“找错主体”,他不是被保人,保险公司自然对他无相关义务。常规流程应是他向站点公司主张赔偿,公司再走保险报销,“不能直接越过单位”。

“诉讼没有解决,跟举证有很大关系。”管铁流认为,曹利波可对站点公司和外卖平台一并起诉,并举证他与站点存在雇佣关系、站点为骑手买过保险,以及与平台有配送合作事实,同步要求被告提供保单和赔偿。此外,他也可以求助当地人社部门去要保单。

在他看来,若外包站点“出事跑路”,平台应扣站点保证金为受伤骑手提供基本保障,“要把责任压到平台,根在平台”。

去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发布新业态劳动争议专题指导性案例时强调,人民法院既要依法加强相关劳动者权益保障,又要依法促进平台经济健康有序发展;依法支持人社部扩大新就业形态人员职业伤害保障试点范围。

据其中一例指导性案例,一骑手办理健康证途中致行人受伤,骑手负全责。配送公司赔偿伤者7.1万元后,保险公司拒赔:事故未发生在送餐途中,不属于雇主责任险中的“业务有关工作”。最终法院判决保险公司赔偿配送公司7.1万元。

最高人民法院认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工作时间、地点、内容相对灵活,司法实践中,认定是否属于保险中约定的“业务有关工作”,应当依据保险合同、劳动者从业类型、从事有关行为对于完成业务工作的必要性等多个因素综合考量。

根据过往诉讼经验,赵金保表示,骑手与站点、劳务公司的关系,不管是劳务雇佣还是劳动关系,“应该有一个更明确的规定落实下来”。否则骑手出了意外,光是证明与站点的关系就困难重重,尤其一些骑手缺乏法律意识,或伤着了只能在家,“走这些程序是一个比较大的负担”。

但更现实的方案,可能还得靠平台。他补充说,面对保险公司,骑手个人“声量”太小,平台出面的话,在保险额度和保障范围上是有谈判优势的,“以及是否对伤者垫付医疗费,平台可以做得更好”。

在他看来,平台在海量配送订单中获益可观,不管是从社会责任考虑,还是从配送规则制定者角度考虑,都应承担更大的责任,如果骑手受伤后就隐身,“这个权利和义务是不对等的”。

转载请注明来自研顺网,本文标题:《“隐身”的保单:受伤致残后,一个骑手的僵局》

每一天,每一秒,你所做的决定都会改变你的人生!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