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文姝琪
2025年高考落下帷幕,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志愿填报,已经在成千上万考生家庭之间悄然打响。
不同于以往的是,今年的志愿填报市场被彻底“AI化”了。
各类高考AI智能体广告频频刷屏社交平台,互联网大厂携最新大模型技术大举入场,传统填报咨询师则继续用“王牌课程”维系自己的高端客户群。一时间,免费智能工具与动辄数万元的“网红课程”并存,让原本就复杂的志愿填报博弈,变得更为微妙与激烈。
根据艾媒咨询发布的最新报告,2025年中国高考志愿填报市场的付费规模预计达到10.9亿元。AI技术的全面渗透,正将这门由千万家庭托付厚望的生意,推向新一轮产业重构与竞争升级的临界点。
高考志愿填报确实真正进入大模型时代了。
“这个行业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完成了产品形态的重新定义。”靠谱AI创始人刘建华对界面新闻表示,“没有大模型参与的填报系统已被视为‘落后产品’,这从根本上改变了行业门槛。”
“信息孤岛”
高考志愿填报早已不是“知道分数,选个学校”那么简单。在高考制度变迁的背景下,这一环节的复杂性和专业性日益凸显。
改革开放以来,高考志愿填报经历了两轮关键制度演进:1995年起从“估分报志愿”转向“知分报志愿”,2008年起逐步推行“平行志愿”替代原有的“梯度志愿”模式。政策设计初衷是为了降低“掉档”风险,但意外后果是——规则更复杂,选择更繁复,填报难度显著提升。
90后一代普遍经历的是“老高考”填报模式,志愿数量有限,核心逻辑就是用现有分数匹配理想学校。但2015年后陆续普及的“新高考”制度,让局面的复杂程度发生质变。
如今,除新疆、西藏外,全国各省均已进入新高考模式,分为和“院校专业组”和“专业(类)+院校”两种填报方式。
前者仍以院校为主要考虑对象,只是高校将所有专业分为几个大类(组),存在专业组内被动调剂的风险;后者虽不会出现志愿调剂,但可能导致有的高校热门专业招生分数较高,另一些专业则较低。
以四川省为例,本科批次B段设置45个院校专业组平行志愿,每个志愿组下又可填6个专业,理论上最多可以填报270个专业志愿。而浙江等地,则采取“专业+院校”的方式,志愿数量高达96个。
对于多数家长和学生而言,志愿填报早已不是一个靠经验拍脑袋能搞定的选择题。难度提升之外,背后还存在一个结构性难题:信息极度割裂。
刘建华告诉界面新闻,志愿填报最核心的数据——各省历年招生计划、录取位次、新开专业、批次线、体检要求等,全部由各省考试院掌握,教育部也需等地方“报送”。商业机构更是需要通过这些权威渠道来获取数据。
“没有一个公开、权威、统一的数据接口”几乎是所有从业者的共识。尤其是教育资源相对薄弱地区,家长和考生更容易陷入“信息孤岛”。
“很多海淀家长自己就是半个专家,但更多地区,家长连平行志愿和专业组的区别都不清楚。”夸克产品相关负责人曾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表示,填报难度和信息不对称共同构成刚需,志愿填报成为“第二次高考”不是夸张。
夸克团队在实地走访中发现,在湖南、贵州等地区的一些乡村与县级高中,许多考生获得的信息非常有限。很多情况下,他们只是依据父母老师的建议,选择听说过的某个专业;或是根据自己的学科优势,选择了看似与学科相关的专业。然而,大学的学习内容与未来的就业方向,与他们擅长的高分科目无关。
更为普遍的现象是,一些乡村考生在信息极度局限的情况下,往往会第一反应是选择师范类专业,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教师这一职业稳定,但实际上,这种基于狭窄信息源的选择,很容易误导学生选择并不适合自己的专业。
“高考志愿填报报告的核心任务,实际上就是解决如何帮助考生获取大量复杂的信息,并依据这些信息帮助他们做出科学决策。”夸克算法负责人蒋冠军对界面新闻等媒体表示。
截至6月30日,夸克生成的免费志愿报告量已超一千万份,其中来自三线及以下城市的用户,约占50%以上。
难度与信息差的叠加,让志愿填报从 “家庭任务” 变成 “专业服务”。当AI大模型在2025年成为技术底座,这个市场被彻底激活,一场围绕“分数最优解”的战争已然打响。
进击的AI
最早做搜索引擎出身的夸克,一开始瞄准高考填报市场,主要还是一个“信息整合商”的角色——把市面上的录取数据、招生计划整理起来,便于家长查阅。
“但那时市场数据非常少且零乱,也没有更强的技术去做更强的服务。”蒋冠军对媒体交流会上回忆。
真正的质变出现在大模型技术普及之后,AI不再只是信息汇总工具,而是决策辅助系统,承担起更复杂的任务推理与风险评估。
从产品形态看,AI志愿填报已历经三代技术:
第一代为静态查询工具,功能类似字典,用户需手动输入目标学校、专业和分数线;
第二代引入机器学习与预测模型,根据往年数据与考生位次给出推荐;新学校的成立、新学院的开设等,都会直接影响到招生情况。更大的挑战出现在新高考政策的推出后,各大厂商需要根据新的规则调整预测模型。
第三代,即全面转向“智能体”系统,以对话式AI提供交互式志愿推荐、专业适配分析与个性化路径规划。用蒋冠军的话来形容,“当下能真正用大模型直接帮助用户生成和解决非常复杂的决策任务”。
整体来看,当前主流AI志愿填报系统主要由三类玩家构成:一是官方平台,如教育部主办的“阳光高考”系统及各省考试院自建平台。其特点是权威性高,但产品体验薄弱,普遍缺乏智能交互能力。
二是互联网大厂纷纷入局,正式将这一赛道推入巨头竞争的阶段。阿里旗下夸克提前入场多年;百度通过掌上高考数据接入自家大模型;腾讯则在QQ浏览器与元宝App中构建AI高考通体验,字节则直接调用掌上高考数据,快速上线相关功能,优势在于流量、算力和大模型技术。
三是以靠谱AI为代表的垂直创业公司,两年前开始利用大模型做志愿填报产品,业务更聚焦,但需靠口碑突破品牌壁垒。
随着各路玩家纷纷将基础功能和数据集成到位,AI志愿填报系统的门槛逐渐被拉平,这里衍生的一个问题是,各玩家比拼的重点又是什么呢?
“真正决定AI系统高低的,不是大模型本身,而是底层数据和预测算法。”刘建华对界面新闻称,大模型只是基础设施,关键竞争力体现在以下两点:
首先是数据源的全面性与精准度。
数据是志愿填报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部分。目前,所有填报系统都需构建自己的数据库。数据来源往往依赖各省发布的“志愿填报大本”,即纸质或PDF版的招生计划和录取位次。业内主流做法是“手搓”数据库:购买资料、OCR扫描、人工校对。
但扫描过程容易出错,刘建华例举成,比如“O”和“0”、“l”和“I”常被混淆,还有学费信息漏零等,再加上省级数据与高校官网有时存在出入,导致数据差异极大。
“我们用了100多号人专门做校对,因为错误代价太高。”刘建华透露,大厂普遍不自建数据,依赖供应商数据包,而这些供应商之间也相互抄袭,“错就错一片”。
蒋冠军则表示,夸克会从各省教育局、各大学官网收集数据,覆盖约3000所学校、2000多个专业,准确率达99.99%,尤其对新专业等关键数据严格确保无误。对于问答中的事实性数据,会通过比对校验提升准确率。
其次是优化模型,训练时通过大量数值校验降低大模型幻觉率,虽无法做到百分之百无错,但相比去年,在权威性、时效性及幻觉率改善上已有显著提升。经内部评测,其幻觉率比市面上面向C端的通用模型降低60%-70%。
竞争关键之二在于分数线预测,这是志愿填报里最核心最难的部分。
比如,预测某大学某专业2025年的分数线,“这事理论上没有唯一解,因为分数线得录取完才知道。”刘建华称,这背后有很多算法支撑,同样一个学生,不同志愿填报系统给出的方案截然不同。本质在于各家对预估分和录取概率的算法不同,而这部分通用大模型解决不了。
据其介绍,传统填报系统基本按照过往三年专业在本省的录取分数线和位次来算,权重设定大致为近三年分数线的70%、20%、10%,依据考生位次匹配专业线位。但这种方式缺乏对突发变量的识别能力——比如新设专业、学校更名、招生计划波动。
靠谱AI的做法是,联合国内Top2大学计算中心开发了“策图法”模型,引入64个维度变量,进行向量化,通过相似性建模推导分数区间。比如,靠谱AI预测“武汉大学数学专业”2025年在河南省的分数线有75%的概率会落在661-671这个区间,有较大可能是662分。
“这套算法本质上是单独研发的小模型,我们用21-23年数据跑24年预测并与实际对比,效果不错,现在正等待2025年的数据进一步验证。”刘建华称。
在他看来,未来拼的不是谁模型大,而是谁预测得准——“家长的基础期待是不滑档、不退档,更高要求是在有限分数内实现低分高报”。
“三角共生”
尽管AI日益强大,但在家长的信任体系中,真人规划师仍有其不可替代的位置。尤其是在关键决策时刻,面对看得见、能对话的真人,仍然让不少家长更有安全感。张雪峰等网红高报师的走红,正是情绪价值与焦虑缓解功能的外在体现。
然而,张雪峰也面临争议,褒贬不一。虽然他的高报服务在市场上获得了一定关注,但也被质疑为过度商业化和情绪煽动,尤其是他所推销的12999元的“梦想卡”和18999元的“圆梦卡”,其价格高昂、数量有限的策略,令不少家长产生了不必要的焦虑与冲动消费。
“根本问题在于教育缺乏对学生兴趣的培养,才会出现所谓的网红指导学生填志愿的情况。”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对界面新闻称,这些网红指导实际上缺乏实质性价值,很多信息都是公开的,所谓的热门专业和冷门专业也因人而异。
在他看来,学生如果盲目追求所谓的热门专业,反而可能导致“扎堆现象”:学校盲目开设热门专业,家长盲目追求热门专业,最后扎堆报考,随后热门变冷门,这是现在志愿填报指导过程中最核心的问题。
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AI在填报志愿中的角色逐渐得到提升。如今,AI凭借其数据完整性和理性推荐,开始获得越来越多家长,尤其是高知家长群体的认可。
那么,AI会替代真人高报师吗?两者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变化?
“无论哪家接入AI大模型技术的服务机构,如果称其在高考志愿规划方面的能力强于人类规划师,一定是不负责任的说法,至少这种说法不够客观,不够全面。”教育学者梅金锁对界面新闻称。
他表示,AI的“幻觉干扰”还会抓取一些不靠谱的数据进行填充,一些不了解教育和招生政策的网红的偏激观点也可能被当做决策依据填充到方案里来,这就存在很大认知风险。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对界面新闻表示:“AI可作为志愿填报的参考工具,但不能完全依赖。”它在数据分析环节能提供参考,却无法触及每个人的优势潜能等个性化层面。真正的志愿填报,既要了解和分析外部信息,更要认识自我,这是AI难以介入的部分。
“当前AI还替代不了人,但已经能替人做大量繁复的信息处理工作,真正决策的部分,未来仍由人来完成。”蒋冠军称。
在刘建华看来,目前的市场形态是AI、家长与真人规划师“三角共生”。部分高知家长已倾向使用AI,因为其数据全面、逻辑清晰;但仍有大量家长希望与真人面对面沟通,获得心理安慰与主观判断。事实上,技术进步并未让“高报师”群体退场,反而催生了更多“AI+真人”的混合形态。
谈及未来趋势,刘建华向界面新闻预测,真人规划师的市场份额将逐渐下滑,“张雪峰涨价就是信任感溢价的体现。”他认为,尽管真人规划师短期内不会消失,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市场地位会面临挑战。
储朝晖则认为,高报行业整体发展与外部环境密切相关,尤其是考试招生制度。当前制度下,考生与高校直接接触少、了解有限,学校招生自主权和学生决策自主权不足,这为志愿填报咨询机构提供了生存根基;若制度改变,让考生能直接对接学校,机构的生存基础可能会动摇。
不过,一个残酷的事实是,高考志愿填报的周期性显著,其特点是——短时间、高流量,这意味着,业务天花板的层高有限,以此为生的机构将面临增长瓶颈。
“如果企业只做志愿填报这一项业务,收入来源过于单一,肯定难以做成大公司。”刘建华坦言。
寻找第二增长点就显得格外迫切,市面上也出现诸如生涯教育、高报师培训等业务。靠谱AI也开始关注从高一开始的完整生涯规划体系,包括选科、升学准备等,甚至为考研、考公、就业等后续发展提供建议。
熊丙奇同样提到生涯教育的重要性。在他看来,当前我国的高考志愿填报问题,根源在于教育体系未能有效培养学生的兴趣与自我认知。生涯教育,非传统的励志教育,而是基于学生个人兴趣和发展方向来指导。
“分数高但对技能感兴趣,可以选择职业院校,不用盲目追求学术型人才;分数能进北大清华但不喜欢相关专业,也可以选择不去,这才是生涯教育。”熊丙奇称,这是长期工作,不是某个机构能解决的,涉及价值观念的转变。
“当前很多高中毕业生对自身优势潜能缺乏认知,这是突出问题。”储朝晖也表示,考生和家长短期咨询的效果有限。志愿填报的关键是了解学生的优势潜能,若机构能在高考前一年、半年甚至至少一个月早期介入,充分判断学生的优势潜能,后续志愿填报会更精准。
梅金锁则认为,志愿填报业务本来就不该产业化,也很难产业化,否则就变成了“将教育焦虑货币化的危险游戏”。
在他看来,无论生涯规划,还是高考志愿规划师培训,企业和社会机构需放弃过去收割焦虑的捷径和意图,放弃“替人选路”的简单操作,回归生涯教育的本质,转向认知差赋能才是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