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7年5月30日,绍圣四年四月十七日,苏轼接到将他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的告命。(孔凡礼:《苏轼年谱》,卷三十六,中华书局,第1261页)谪命于4月4日发出,近两个月后,抵达他谪居的惠州。苏轼来不及和咫尺间的苏辙惜别,内心不免困惑,并将不解和不平倾诉在给苏辙的诗中,“胡为适南海,复驾垂天雄”。他为何被贬往天涯海角?
苏轼像
开宝四年三月,太祖“以岭南儋、崖、振、万安等四州隶琼州”,即今海南省;熙宁六年十一月,“废儋州为昌化军,崖州为朱崖军,万安州为万安军”。宋初,琼州隶广州,昌化军即原儋州。“别驾”属“流外官”,视同胥吏。
宋代贬谪地有“近里/远恶州军”之分,宋朝政治文化中,贬过岭表涵义不一般,“过海”更是极致。宋代有案可稽的第一个贬往海南的是卢多逊。开宝六年九月十九日,卢多逊参知政事;九年十月二十日,太宗即位;二十七日,卢多逊拜相。太平兴国六年九月十七日,赵普再入相;七年四月七日,卢多逊罢相。太宗与秦王廷美“兄弟阋于墙”,“普廉得多逊与秦王廷美交通事”,赵普借机扳倒卢多逊,报复卢昔日“屡短之于上前”。
继卢多逊后,八年四月,枢密副使弭德超诬告枢密使曹彬谋变,希望取而代之,结果,自己流放琼州;乾兴元年七月,章献皇后以“春秋无将,汉法不道”为名,将丁谓贬为崖州司户参军。史料所及,卢、弭、丁以后,仅盛梁、齐化基,二人官职低微,且均在大中祥符元年九月以前。
元祐间,“车盖亭诗案”起,四年五月丁亥,前宰相蔡确“责授英州别驾、新州安置”。新州,今广东省新兴县,属大陆范围,右宰相范纯仁仍然认为,这个口子不能再开,“此路荆棘七八十年矣,奈何开之?”
总之,真宗朝以来,再未有人贬岭南,更遑论“过海”。所以,苏轼过大庾岭,已有“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之叹。(《苏轼诗集》,卷三十八,《过大庾岭》,中华书局,1982年2月第1版,第2056页)另一方面,前后贬过岭表,曾任宰执、侍从以上的文臣,无一不涉及宫廷政治,或与皇权争斗有关。
绍圣间,内侍陈衍先于苏轼“配朱崖军”,继苏轼以后,已故宰相吕公著、司马光、王珪追贬海南,四人罪名也无不与宫廷政治息息相关。具体而言,他们都涉及“宣仁之诬”,有“逆党”之嫌。
“宣仁之诬”是“徐邸案”的先声。苏轼贬海南,或许因为他与“徐邸官”走得太近。陈衍出自“徐邸”,苏辙被指“阴结宦官陈衍,伺探宫禁密旨”,(苏辙:《栾城集》,附录二,《苏颖滨年表》,中华书局,1980年8月第1版,第1401页)“责授化州别驾,雷州安置”,苏轼作诗,有“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之语,琼州差一点就成为苏辙继雷州之后的下一站。(《苏轼诗集》,卷四十一,第2243页)
一
赵颢,初名仲糺,是英宗和宣仁皇后次子,神宗同母弟,哲宗皇叔。神宗即位,初封昌王、岐王、雍王;哲宗即位,先进封徐王,后继封冀王、楚王。
绍圣四年闰二月十九日,苏轼责授琼州别驾;四月十八日,吕公著特追贬昌化军司户参军,司马光特追贬朱崖军司户参军;二十四日,追贬王珪为万安军司户参军。
元丰末,《资治通鉴》成书,司马光荐同编修范祖禹,除秘书省正字,范祖禹赴阙任职,司马光为他饯行,言语间将太皇太后比作北齐娄太后,而“娄太后废其孙少主殷,立其子常山王演”。(黄永年:《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5月第1版,第16-23页)邢恕因此认为,司马光怀疑太皇太后欲废哲宗,改立赵颢,而“雍王颢有觊觎心”,宰相章惇则进一步诬陷司马光撺掇太皇太后效法娄太后。
学者王化雨认为,章惇、邢恕炮制“司马光案”实属“构陷”,目的是“向哲宗输诚纳忠,以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王化雨:《北宋绍圣“逆案”新考》,《历史研究》,2024年第6期)但比“宣仁之诬”或“司马光案”真实性更重要的,是赵颢有无篡位企图或行动,哲宗如何认定赵颢的动机和行为。
金中枢也认为,皇太后在拥立哲宗的议题上并无二心,“皇太后立孙之心愿,则益见剀切”。但宰相王珪在赵颢与哲宗之间首鼠两端,“有疑似之迹”。所以,哲宗亲政以后,就认定王珪“妄怀窥度”,“阴持两端”,且“怀奸”、“二志”的“心迹较然”,既有动机,也有行动。
不过,赵颢未能得逞,哲宗继承大统,改元元祐,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赵颢进封徐王,赵覠进封荆王。赵覠是赵颢同母弟,“太子立,覠内助居多”,哲宗由延安郡王被立为皇太子的过程中,赵覠出力较多。
元祐三年七月四日,赵覠“暴得疾”,“至薨,口鼻皆流血”。薨前二日,殿前都指挥使燕达卒。金中枢认为,“彼两同为辅立人,而遭遇如是巧合,颇值怀疑”。赵覠、燕达是辅立哲宗的关键人物,相继死于非命,是十分可疑的,赵颢所为的可能性极大,这些都反证“颢有觊觎心明矣”,而且嚣张而狠戾,对母弟痛下杀手。(国立编译馆主编:《宋史研究集》,第二十辑,2000年9月初版,第189-194页)
元祐间,哲宗“渊默不言,九年侧身端拱”,太皇太后临朝,赵颢愈发蠢蠢欲动。赵颢王府的属官称“徐邸官”,于志霖、铁爱花认为,“‘徐邸官’在元祐年间纷纷出任要职,这在北宋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高氏、赵颢及当时的宰执都在其王府属官升迁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于志霖、铁爱花:《赵颢的王府属官与元祐政局》,《宋史研究论丛》,2017年第2期)
二
除“高氏、赵颢及当时的宰执”外,苏轼兄弟扮演了重要角色。
于、铁文章梳理的“徐邸官”,包括郑雍、孙觉、郑穆、陈轩、乔执中、盛侨、王汾、龚原、崔公度,但龚、崔主动远离朝廷和宫廷政治。“徐邸官”多以旧党分子为主,龚原是王安石的甥婿和门人,(刘成国:《荆公新学研究》,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10月第1版,第186页)道不同,或不相为谋,而崔公度,因史料匮乏,亦不赘述。
“乌台诗案”中,因为“与轼意相同”,却“与朝廷新法、时事不合”,而遭惩处的官员,有孙觉、陈襄、盛侨、王纷。(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商务印书馆,1939年12月初版,第5页)孙、盛都属于“徐邸官”,另一“徐邸官”郑穆是陈襄的妹婿,陈襄荐孙觉与苏轼,孙觉为陈襄撰写《墓志铭》,自称“门生”,想必苏轼亦然。
陈襄,字述古,福州侯官人。熙宁四年六月,苏轼通判杭州;五年秋,陈襄知杭州,是苏轼上司。十年,陈襄兼侍讲,向神宗荐苏轼、孙觉与胡宗愈,认为苏轼“有文学可为词臣”,孙觉“有学行、器识可备侍从”。
是时,苏轼“权知河中府”。九年十月,苏轼“(自密州)移河中府”,未赴;十年二月十二日,改知徐州。另外,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陈绎落翰林学士兼侍读”,陈襄填补陈绎的空阙;十年正月二十五日,知河中府陆经再任,苏轼改知徐州,因此,陈襄荐苏轼必在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至十年正月二十五日之间,可见,陈襄甫兼侍讲,就迫不及待地荐苏轼与孙觉。
元丰二年七月四日,“乌台诗案”初起;十二月二十六日,尘埃落定,苏轼贬谪黄州;未及半年,陈襄卒于京师。苏轼谪黄州,“交游皆断绝”,陈襄的弟弟陈章却牵挂着苏轼,“远发药石以振吾过者”。(《苏轼文集》,卷五十七,《答濠州陈章朝请二首》,第1709页)二苏诗文中并未留下他们与郑穆往来的迹象,但从苏轼与陈氏兄弟的关系看,苏轼与郑穆绝不陌生。
列名“乌台诗案”的,多为一时闻人,传世文献却未见“王纷”其人,同书又称“曾祖禹偁”,(《东坡乌台诗案》,第16页,明清诸版本亦写作王纷)所以,“王纷”应为王汾之讹写。王汾,字彦祖,皇祐五年,第进士甲科,司马光即称其为王禹偁“曾孙”,(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三,中华书局1989年9月第1版,第50页)宋人笔记中均写作王汾,可见“王纷”确为王汾。(《宋人轶事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6月第一版,第1344-1345页)
早在熙宁二年八月,苏轼与王汾、胡宗愈“同试举人景德寺”,苏轼与王汾相交已久。元祐五年,苏轼又在给王汾的诗中忆起二十余年前的情形,不禁感慨万千。(《苏轼诗集》,卷三十二,《次韵林子中、王彦祖唱酬》,第1683页)
郑雍、孙觉是官职最高的“徐邸官”。孙觉,字莘老,官至御史中丞,与“徐邸官”崔公度、乔执中、秦观同为江苏高邮人。孙觉也是黄庭坚妻父,与黄庭坚母舅李常同为皇祐元年进士,苏辙做过李常的僚属。苏轼与孙、李的往来,更早于他与黄庭坚、秦观相识,苏轼与孙觉、李常的诗文酬唱都多达数十篇,堪称挚友。
综上可知,熙宁间,孙觉、盛侨、王汾成为“徐邸官”之前,苏轼就与他们过从甚密,他们占据了“徐邸官”的三分之一。不过,没有明确史料证明,孙、盛、王与苏轼兄弟在政治上彼此奥援或策应,但苏氏与“徐邸官”郑雍、乔执中翁婿以及陈轩关系暧昧,他们占据了另外的三分之一。
三
郑雍字公肃,襄邑人,今河南睢县人,元祐七年六月辛酉,自御史中丞除尚书右丞,《宋史》、《东都事略》之《郑雍传》,应源于官修国史,均称“(再)改(尚书)左丞”,但《宋史·宰辅表》、《宋宰辅编年录》以及《郑公行状》均未见此说。
郑雍是唯一执政的“徐邸官”,假以时日,登庸拜相,也不无可能。但好景不长,元祐八年九月三日,太皇太后崩,哲宗亲政,御史周秩揭发郑雍“因徐王私于权臣以进”,绍圣二年十月甲子,郑雍罢尚书右丞,唯一为郑雍辩护的是钱勰,他与苏轼并称“元祐四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1979年11月第1版,第138页)
周、郑因为苏轼结怨。元祐三年底,郓州州学教授周穜上书,“乞以故相王安石配享神宗皇帝庙廷”。学者刘成国等考证,周穜、周秩兄弟是王安石的表侄与门人,政治立场倾向新党,在旧党完全执政的政治气候下,周穜的提议显得十分违和。
周穜差充郓州州学教授,为苏轼所荐。舆论压力下,苏轼“自劾以待罪”,要求严惩周穜,并将谋主指向吕惠卿,暗示“惠卿之流”借周穜测试太皇太后及朝廷底线。结果,“周穜罢归吏部”,同时,“轼特放罪”,意即苏轼有“妄举之罪”,但朝廷宽大处理,不予追究。
按照文书运作程序,周穜的处理结果,先由“三省同进呈取旨”,形成“词头”,交中书舍人起草,再付给事中审核,通过后,才能作为正式文件,交尚书省执行。郑雍“权给事中”,代行给事中职能,驳回处理结果。(綦崇礼:《北海集》,卷三十四,《郑公行状》)
郑雍认为,朝廷肯定苏轼对周穜行为性质(“擅议宗庙”)的认定(“以轼言为然”),就该严加惩处(“弃市”),仅“罢归吏部”,过于姑息。郑雍还与苏轼保持默契,希望借机清算周穜及其背后势力,以吕惠卿为首的“熙丰臣僚”,吕惠卿兄弟则是苏轼兄弟的死敌。(他维宏:《元祐“调停”与熙丰臣僚:周穜献议王安石配享神宗事发微》,《史林》,2023年第6期)
以上大概是郑、苏最早的交集。元祐六年二月癸巳,苏辙自御史中丞除尚书右丞;三月辛酉,中书舍人郑雍为左谏议大夫;同日,“徐王府翊善陈轩、侍讲乔执中并为秘阁校理,王以例请故也”;(《长编》,卷四百五十六)八月辛丑,左谏议大夫郑雍升为御史中丞,这是他得以执政的关键步骤。
欧阳修最初以“蹊田夺牛”讥讽包拯不光彩的上位模式,多指涉以构陷的方式,将在位高官拉下马,自己取而代之的一种卑劣行径。后来,蔡确运用得炉火纯青,郑雍为御史中丞,也有“蹊田夺牛”之嫌。
御史中丞赵君锡、御史贾易弹劾苏辙,郑雍为苏辙解围,并转攻贾、赵,导致贾易外放,赵君锡被调离,郑雍则取代赵君锡,成为继任御史中丞,苏辙的提携不可或缺。所以,《王岩叟系年录》认为,“赵君锡、贾易攻苏辙忤意,雍从而击之,议者曰:‘将篡。’已而果然”。(《长编》,卷四百六十四)
元祐初,贾易就与苏轼结怨。迫于贾易等人制造的舆论压力,元祐四年,苏轼被迫出知杭州。此番风云再起,又源于贾易,他弹劾秦观除秘书省正字不当,指责苏轼故意夸大两浙灾伤。苏辙是宰辅成员,他将贾易弹劾的内容私自透露给苏轼,苏轼安排“亲情”王遹(弟王适为苏辙婿)游说赵君锡;又告知门人秦观,秦观“往见君锡”。(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三十三,《辨贾易弹奏待罪札子》,1986年3月第1版,第935页)
赵君锡与苏轼“以道义交游”,秦观除正字就是赵君锡所荐。但王遹、秦观“往见君锡”,违反台谏官“谒禁”,即职事回避制度。(虞云国:《宋代台谏制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7月第1版,第82页)况且,苏辙涉嫌“泄密”,即使苏轼辩称“皆非国家机密”,贾易仍抓住把柄,“劫持”赵君锡共同弹劾苏轼兄弟。
贾易不断翻旧账,他先揪住苏轼在杭期间“法外刺配颜章、颜益一事”;继而又对苏轼“题诗事”穷追不舍,“论苏轼题诗怨谤”。给事中范祖禹、右正言姚勔、谏议大夫郑雍先后为苏轼缓颊,并集中攻击赵君锡“雷同低昂”,苏轼对郑雍、范祖禹、姚勔心存感激。(《苏轼文集》,卷三十三,《乞外补回避贾易札子》,第934页)
郑雍与苏轼兄弟是同年,他们同时考中嘉祐二年进士。“宣徽使王公拱辰见公奇之,妻以其兄之子”,王拱辰,字君贶,原名拱寿,天圣八年状元,仁宗赐名拱辰,是三苏的伯乐、姻戚欧阳修的连襟。元丰五年初,文彦博、富弼组建“洛阳耆英会”,王拱辰“愿寓名其间”,赵颢娶冯拯曾孙,冯拯子行己同为“耆英会”成员。(司马光:《司马光集》,卷六五,《洛阳耆英会序》,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2月第1版,第1354页)
郑雍是王拱辰侄婿,苏辙是王拱辰故吏。(《栾城集》,卷十四,《王君贶宣徽挽词三首》,中华书局,1990年8月第1版,第286页)郑雍第三女嫁胡奕修,胡奕修从父胡宗愈与苏轼是好友。元祐初,胡宗愈“与苏轼、孔文仲各以亲旧相为比周,力排不附己者”,所以,郑雍先为苏轼兄弟攻去政敌,苏辙汲引郑雍为御史中丞以至执政,都顺理成章。
四
元祐七年六月辛酉,苏辙自守尚书右丞除门下侍郎;同日,郑雍接替苏辙,除尚书右丞。元丰八年,左仆射王珪薨,右仆射蔡确递迁左仆射,太皇太后询问谁适合补右仆射阙,蔡确回复,“若以祖宗故事论之,则东厅参政合做”。“东厅参政”即门下侍郎,一旦宰相有阙,苏辙将次补右仆射,郑雍必将亦步亦趋,步步高升。
元祐后期,左仆射吕大防屹立不倒,苏轼兄弟也宠眷不衰,右仆射却走马灯一样,不停地换人。除眼巴巴地坐等以外,苏辙还可以授意台谏势力攻罢右仆射,主动创造空阙,杨畏和郑雍就充当了苏辙的“打手”。
“畏与苏轼、辙俱蜀人,前击刘挚,后击苏颂,皆阴为辙地”。元祐六年二月辛卯,刘挚先苏辙一步,自门下侍郎加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未及一年,十一月乙酉,刘挚罢知郓州,就是郑、杨弹劾与构陷的结果。
先是,王巩行为不检,却“堂除”知密州,刘挚很可能予以包庇。“挚之子即王巩婿”,郑雍便顺势攻击刘挚,最终以王巩罢知密州侥幸过关。但郑、杨很快截获刘挚回复章惇诸子的私信,有“自爱以俟休复之语”,添油加醋以后,呈报太皇太后。蔡确、章惇、邢恕宣称有“定策之功”,指控太皇太后“有废立意”,而“以俟休复”暗示他们欲待太皇太后还政以后,卷土重来,翻转乾坤,清算旧账,势必触犯太皇太后的大忌。
郑雍、杨畏还指控“挚预交章惇子弟为囊槖,以冀後福”,“疏奏,上始有逐挚意矣”,这是刘挚罢相的始末。(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之十,中华书局,第597页)《宋史·刘挚传》认为,“休复”语出刘挚给邢恕的回信,该记载可能源于《邵氏闻见录》,先为李焘所引。(《长编》,卷四百六十七;《宋史》,卷三百四十,《刘挚传》,第10849页)
刘挚罢相,苏辙却并未能如愿次补,而是被苏颂截和。元祐七年六月辛酉,苏颂自尚书左丞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同日,苏辙自守尚书右丞除门下侍郎,攀上权力高峰;郑雍也自御史中丞除尚书右丞,位列宰辅。
“杨畏攻刘相出,意谓必相门下侍郎苏辙。朝廷复拜苏颂为右仆射,畏又与来之邵言,苏相留贾易谪命不下,为稽留诏命”。(《长编》,卷四百八十二)杨畏、来之邵继续借题发挥,批评苏颂在贬谪贾易的问题上故意拖延。同时,还以御史中丞李之纯“与之(即苏颂)连姻”,进一步裹挟李之纯共击苏颂。
绍圣元年六月甲戌,右正言上官均弹章将吕、苏视为一体。(《苏颖滨年表》)因此,左仆射吕大防缺席了讨论贾易谪命的御前会议,形迹可疑,剩余的三省长官中,门下侍郎苏辙、中书侍郎范百禄、尚书右丞郑雍基本属同一阵营,必然与苏辙保持一致。总之,若苏辙、范百禄、郑雍故意在贾易谪命问题上依违不决,苏颂将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而黯然出局,就势在必然。
郑雍、杨畏、来之邵接连将刘挚、苏颂两任宰相拉下马,苏辙仍然与右仆射失之交臂。邵伯温认为,“太皇太后察见杨畏等私意,复自外召范纯仁拜右仆射”。王铚也认为,“太皇太后觉言者观望吕大防、苏辙意,屡攻罢宰相、执政,以纯仁旧德,故召用,待至国门始下制”。
总之,太皇太后识破苏辙及其党羽的伎俩,果断舍弃苏辙,同时打破常规,空降前宰相范纯仁拜右仆射。只是杨畏、来之邵甚至苏辙仍不甘心,“畏等阴受风旨”,“俱论纯仁不当为相”,苏辙的爪牙杨畏和来之邵继续弹劾范纯仁不宜为相。(《长编》,卷四百八十二、第四百八十四)
五
元祐八年三月,御史董敦逸上书称“川人太盛”,公开批判“苏轼、苏辙、范百禄辈”援引朋党,培植势力,“惟苏轼为多”。(《长编》,卷四百八十二)苏轼援引的“亲知及其乡人”中就有一名“徐邸官”——陈轩,苏轼举陈轩自代,陈轩官至中书舍人。(范祖禹:《范太史集》,卷五十四)
范祖禹,字纯甫,成都华阳人,范百禄从子、吕公著婿。范祖禹为子范温娶秦观之女为妻,苏轼为第三子苏过娶范百嘉之女,(晁说之:《景迂生集》,卷二十,《眉山苏叔党墓志铭》)华阳范氏与眉山苏氏关系始终密切。范祖禹也向朝廷举荐“徐邸官”郑穆、郑雍,认为二郑可“备讲读之职”。(《长编》,卷四百三十七)
另一“徐邸官”乔执中官至给事中,与郑雍为“婚姻之家”。(《郑公行状》)苏轼《答乔舍人启》,就是写给乔执中的。(《苏轼文集》,卷四十七,第1363页)元祐七年十月辛酉,“中书舍人孔武仲兼直学士院,起居郎乔执中为中书舍人,起居舍人姚勔为起居郎,右司郎中吕陶为起居舍人,考功员外郎高士英为右司员外郎,直集贤院兼侍讲吴安诗为天章阁侍讲”。
除杨畏、来之邵把持的台谏势力,两制(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左右史(起居郎、起居舍人)、侍讲都在历次权力斗争中占据重要位置。这批集中提拔的官员,除高士英外,都和苏轼、苏辙关系密切,吕陶与孔氏兄弟都被明确认定为“蜀党”。是时,中书侍郎范百禄、门下侍郎苏辙分别职掌官员差除的提名与审核,他们的晋升必然和苏辙、范百禄的荐引与提携分不开。
所以,董敦逸关于苏轼兄弟与范百禄的指控绝不是空穴来风,上官均更毫不掩饰地痛批,“范祖禹、乔执中、吴安诗、吕希纯四人者,皆附会吕大防、苏辙好恶”。吕希纯是范祖禹妻兄,吴安诗是范祖禹从姑父。
“御史黄庆基、董敦逸愤发弹奏苏辙等专权之罪”,而“李之纯、杨畏、来之邵希附轼、辙等,反指庆基、敦逸以为诬陷忠良”,最终,黄、董“谪守军垒”,足见“二苏”势力不可小觑,而且与“徐邸官”纠缠不清。
高士英、高士敦,俱太皇太后“从弟也”,意即赵颢母舅,高士英还是高氏族人中少有跻身文官序列的。元丰八年九月己酉、元祐元年八月己亥,高士敦先后副范百禄、苏轼使辽,虽未成行,却因此结缘。三年四月初二日,高士敦为成都钤辖,(《苏轼年谱》,卷二十七,第826页)轼、辙、黄庭坚均赋诗送行。(《苏轼诗集》,卷三十,《次许冲元韵送成都高士敦钤辖》,第1582页;《栾城集》,卷十五,《送高士敦赴成都兵钤》,第303页;黄庭坚:《山谷诗集注》,《山谷外集诗注》,卷第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第1019页)
五年十二月,高士敦任满,改知邢州。向太后也为弟向宗良争取同一差遣,苏辙时为御史中丞,认为“二人皆外戚之家,而夺一与一,于体不顺”,朝廷不能厚此薄彼,积极为高士敦争取,可见,苏轼兄弟与高士敦往来不断。(《长编》,卷四百五十三)“元丰末命”时,高士英、士充兄弟与王珪、赵颢暧昧不明,卷入“废立”阴谋中,而高士英升任都司郎官,苏辙、范百禄施以援手,不排除苏轼兄弟因而与赵颢暗通款曲。
另外,苏轼还与赵颢同产姊/妹婿王诜是挚友,又与王克臣为僚友。(苏轼:《苏轼诗集》,卷三十一,《王郑州挽词》,第1637页)王克臣,字子南,其子师约是赵颢另一姊/妹婿。
绍圣三年九月,赵颢薨,哲宗亲政,以章惇、蔡卞为代表的新党成员入朝,极力整肃旧党人士,哲宗对太皇太后以及“徐邸”的猜忌和嫌恶,也为章、蔡清洗异己分子创造了由头和契机,而苏轼、陈衍被贬海南以及司马光、吕公著、王珪追贬海南,都是在这一背景下进行的。
绍圣四年底,“同文馆狱”爆发。曾布时知枢密院事,他将梁焘与苏轼兄弟相提并论,完全可以作为理解苏轼境遇的一种镜像或参照。梁焘、字况之,今山东东平人,是“朔党”领袖,苏轼是“蜀党”领袖,彼此是政敌,苏辙党羽攻罢苏颂,梁焘是宰辅中唯一为苏颂辩护的。
“同文馆狱”起,刘挚、梁焘涉嫌与“徐邸”交通,对于如何处置梁焘,曾布称,“焘更有罪恶,亦不过徙海外”。曾布与哲宗心照不宣,“徙海外”就是惩治与“徐邸”交通者的最后选项。后来,朝廷欲遣吕升卿、董必“诛(涉同文馆狱)诸人于岭南”,首当其冲的,是责贬雷州别驾的梁焘。所幸的是,“是日晚,闻梁焘卒”,而未能成行。
苏轼兄弟与“同文馆狱”毫无关联,但曾布谏止“诛诸人于岭南”,却屡以二苏为言,“轼、辙闻其来,岂得不震恐?”这也表明吕升卿、董必所诛虽以涉嫌“同文馆狱”的“朔党”为主,苏轼、苏辙也概莫能外,或许就因为他们也与“徐邸”有关。
元符元年三月,蔡京、安惇为“同文馆狱”结案,将“司马光、刘挚、吕大防等”并案处理,“以王府为要途,以朝廷归私室”是其中关键。“王府”即“徐邸”,可见哲宗对皇叔赵颢的芥蒂至深。
司马光、吕大防都与“同文馆狱”毫无关联,“等”字所指涉的“诸人”,也包括苏轼、苏辙,只不过仅以曾任宰相司马光、刘挚、吕大防一笔带过。况且,上官均就将吕大防与苏辙相提并论,朝廷“初议令(吕大防)过海”,但哲宗认为“大防诚朴,为人所卖”而作罢,而“卖”吕大防的,极为可能就是苏辙。同样道理,苏轼更具号召力,所以,最终“过海”的只是苏轼而非苏辙,深层背景应该也是与“徐邸”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