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作家李秋生:学术腐败、三线建设、价值观——关于长篇小说《罗马教授》

专访|作家李秋生:学术腐败、三线建设、价值观——关于长篇小说《罗马教授》

2025-03-18 动态更新

“北京人。幼时父亲远赴四川攀枝花参加三线建设,故本人可以算半个三线子弟。

“半生混迹高校讲坛,自觉无愧学问学生,然不羁放纵爱自由,终以讲师身份离场……”

这是作家李秋生附在新作、长篇小说《罗马教授》文前的自我介绍。一份简短的介绍,作者的个性跃然纸上。

小说《罗马教授》通过京北大学网红教授、网络大V罗马的失踪,带出学术圈乱象、三线建设、一代人的成长等个人与时代的叙事。有读者评价,阅读小说“仿佛在审视一面镜子,又仿佛漫步于心灵的迷宫”。近日,澎湃新闻就新作采访了李秋生。

李秋生

澎湃新闻:在书的腰封上,有这样一段话:“本小说的文学观念比较传统,它希望向以下文学经典致敬:司汤达《红与黑》、亨利克·易卜生《培尔·金特》、彼得·谢弗《莫扎特传》、松本清张《砂器》。”这段话是您想的,还是出版社想的?为何要写如此一段话?

李秋生:我的文学观念确实比较传统,甚至陈旧。我对二十世纪影响力最大的文学流派——魔幻现实主义的评价没有多数人那么高,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并不感冒,用小说中人物的话来说,就是现代人在文学上搞不过前人,就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糊弄。我认为人类文学的高峰已经过去,所以我要向以前的经典致敬。《红与黑》写的外省青年于连与我小说里的主人公很相似。《培尔·金特》是一部被严重低估的戏剧,罗马身上也有它的影子。《莫扎特传》里萨利埃利对天才的嫉妒竟然让我感到了诗意。致敬《砂器》是因为我的小说是一部“伪侦探小说”,它以侦探的线索去探讨人性。

澎湃新闻:小说主人公罗马教授的身上肯定有您自己的影子,那么您觉得您和罗马教授有几分相似?

李秋生:最开始是没有的。我目睹了中国高等教育的全面失败,目睹了大量高校教师在当下评价体系的引导下的学术钻营和学术腐败,真的很痛心。远的不说,从1977年恢复高考到现在,本专科毕业生已达1.7亿人,但别说诺贝尔奖,这些人里,无论文理科,产生过一个大师级的人物吗?国家投入的大量的科研经费多数打了水漂。这当然有体制的问题,但这些大知识分子难辞其咎。于是,愤懑如我,想写一部讽刺小说,揭露罗马这个大教授、大V,他一生钻营却毫无建树……如果这样写下去,就挺没劲的,最多写成另一部《围城》,而我并不喜欢这部著名的小说。

写着写着,罗马成了一个不受我驾驭的人物,他活了,我试图进入他的内心,我发现了他内心柔软的部分。这时我自己和他逐渐融合。我发现,尽管我蔑视他,但我身上没有他吗?我尽管一生恃才傲物,但我真的没有像他一样钻营过吗?当然有。

澎湃新闻:小说通过罗马教授失踪案这一悬疑叙事揭开了学术圈的伤疤,您写作之初有过担心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吗?

李秋生:在网络时代,每个月都会有学术圈的丑闻上热搜,这不用我来揭。其实人的个人生活,只要不违法,都应该是被接受的。我更关注的是这些所谓学者价值观的扭曲,由于他们的地位和名望,会不会出现更多像罗马这样的人?“麻烦”?估计没有,因为他们多数人都知道自己的浅薄和无聊,知道的是骗子,不知道的是傻子。我有什么担心?我会怕骗子和傻子吗?没有人会对号入座的,尽管有些人物确实像某些人。

澎湃新闻:在我看来您似乎更欣赏罗马又爱又恨的林涛。

李秋生:作者对人物的好恶是无法掩饰的。他才华横溢却不事张扬,他活得明白,他知道世界上有比名利更重要的事情。他俩的老师这样评价:林涛敏而不学,罗马学而不敏。

我很欣赏林涛这样的人,却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小说里存在一条嫉妒链,萨利埃利式的梁震嫉妒罗马的风风光光,而罗马嫉妒林涛的才华横溢。林涛的存在令罗马看到了自己的可怜。所以罗马在林涛死后写道:“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两个人之一。你是上帝派来挖苦我的人,我的一生在羡慕你、嫉妒你、痛恨你中度过。如今你走了,再没有让我感觉不可企及的人了。我踏实了,活着也没什么劲了。”

澎湃新闻:在小说最后,高崇文的微博里写道:“罗马,你度过了顽强的一生,为了加快速度,你抛下了你携带的很多东西,包括该抛下的和不该抛下的。于是,你感到虚妄,感到失落。”您塑造罗马教授这样一个人物,是不是也想写出这一代人的某种典型经历?对于罗马教授这样的人物,您抱持怎样的态度?

李秋生:这和前面的话题有关,可能也是写到最后,作者对罗马在全书中最善意的评价。我不敢说他是“典型”,但每个人身上都有罗马。假如人生是长跑,我们为了加快速度,都抛下过许多东西,被抛下的可能是随性的生活、休闲的时间、对亲友的陪伴……野心更大的人,主要是像罗马那样的成功者甚至会抛下良知、信仰、道德、亲情、爱情……

这部小说是在我六十岁生日前后写的,它是我对这些岁月的交代。到了这个年龄,你会发现此前的评价体系崩塌了,金钱、地位等都会排列到后面。许多平庸者会自觉踏实,而不少成功者却在后悔自己付出了许多不该付出的东西,而自己的所谓成就都是过眼云烟。所以罗马很喜欢王菲那句歌词:“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澎湃新闻: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微博(包括转发、评论)、微信或者短信聊天、新闻报道等形式,很有当下感,您写作时是如何考虑的?

李秋生:是的,70%都是这类引文。小说是围绕罗马失踪展开的,我想对于这种案件,无论是对于警方,还是对于想知道真相的其他人,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重要的方法就是寻找这种引文。不仅如此,当你想深入了解一个人,尤其是罗马这类名人的时候,必须通过这类引文去接近人物。当然,主要的寻找者凌丽在追寻过程中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情人。于是,她寻找更多的文件,来深入了解罗马。

《罗马教授》,李秋生/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11月版

澎湃新闻:您曾提及三线建设是“伴随共和国成长的一代人的缩影”,如何看待“三线精神”对您个人成长的影响?

李秋生:20世纪60~70年代中国以加强国防为中心的战略大后方建设,是国防建设和国家经济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三线建设是中国经济史上一次极大规模的工业迁移过程,发生背景是中苏交恶以及美国在中国东南沿海的攻势。

从1964年开始到1980年,全国三线地区共投入2052.68亿元。上千万人直接参与了三线建设,仅上海市就去了150万人。到现在三线建设者的家属已经繁衍到第四代,多数三线人都扎根在自己工作的地方。所以“三线人”是一个涉及上亿人的大概念。

我是“半个三线人”。从我记事开始,我就记得我的父亲每年只在春节探亲回家15天,这使得我和他“不太熟”,他一直保持着父亲的威严,回来那几天还要管我,所以那时候我总盼着他的探亲假早点结束。我记得他收入比较高,每月八十元,但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还是很拮据。他老年后跟我说,他们在攀枝花食堂的大师傅没有家,所以每星期都喝一瓶茅台,一瓶五元,但他一次都没喝过……

父亲的单位是北京电力机械建筑公司,在我出生前就外迁到良乡。因为不在城里,所以家属就都没有去四川,否则我就是个攀枝花人了。我是在一个工厂区长大的,那里据说是苏联人设计的电力城,包括几个电力相关的企业和研究所。它有独立的社会系统,学校、商店、医院都是自己的,和小说里描写的三线108信箱差不多。小说中的许多细节都和我当年的生活有关。

澎湃新闻:作为三线建设亲历者后代,您认为文学创作在记录这场历史事件时,与官方史志相比有何独特价值?

李秋生:目前关于三线建设的文艺作品很少。我知道王小帅导演是三线子弟,他有一个“三线建设三部曲”(《青红》《我11》《闯入者》),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也是写三线的。

总的来说,三线建设只是小说人物生活成长的背景。我觉得我没有能力对三线建设做出宏大叙事。我有一个想法,文学是干什么的?文学应该表现的是历史必然性背面的东西,它要表现的是月亮的背面,而对历史的客观描述是历史学的事。比如美国南北战争,大的历史叙事是北方是正义的,但以这场战争为背景的最著名的小说《飘》却是站在南方立场的。就三线建设而言,可以有关于奋发图强、艰苦奋斗的宏大叙事,但那是历史学者的事。

我的小说描写了罗马、林涛和索维维三位主人公走向社会之前在三线工厂区的生活,还描写了三线工厂的破灭、企业改制、工人下岗、矽肺病等真实发生的事件。除了我前面提到的,我从小生活的环境与三线工厂类似之外,我还进行了大量的社会调查。我的纪录片摄影团队里有位摄影师叫沈智,他从小就跟随父母从北京去往陕西,从小在那里长大。他给我讲述了在那里生活的许多故事和场景。他后来因病去世,直到这时,他依然是陕西咸阳户口,尽管他一口北京方言,对北京的胡同如数家珍……

再强调一下,我不是历史学家,我只会去写月亮的背面。这也与我的价值观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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